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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6-5-3 20:19:1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微信分享
第一号冢主.艳女
  “请问,您认识去百芳冢的路吗?”
  王朋被这软绵绵怯生生的声音冷不丁地唬了一下,不由回过身去——角落里缩着个一身都是红的女子,红棉衣,红棉裙,红绣花鞋,红唇。天气冷,她绻成一团,拢着双手不住地呵气,原来连手指甲,也是红的。艳丽如斯,却不媚俗。
  “哪里?”王朋作出一个大点声的手势,向前一步。
  “百芳冢!”红艳女子比划着,“门口有这么高的拱门,好气派的。你知道怎么走吗?我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去……”大汪汪的眼睛,好象就要掉下泪来。
  王朋搭斜着眼角不住地打量着她,使劲搓了搓冻红的双手,咽下一口唾液,越趋越近,突然把她狠狠地逼入了墙角,不由分说,飞快地捂住嘴巴,另外一只手便肆无忌惮地伸入她的棉衣之内,作安禄山之爪。
  红艳女子“唔唔唔”地挣扎了几下,更加激起了王朋的虐意,他喘着粗气道:“别……动,不然,掐死你!”那女子果然不动,王朋稍微把手松开一些,只听见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我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呢……?”
  王朋不管,只顾粗暴地发泄着欲望,这雪地里问路的弱女子,变成了街头混混魔爪下的羔羊。
  第二天清晨,清扫街道的工人在一条巷子里面发现一条赤裸的尸体,男性,身上无明显伤痕,脸上却带着灭顶的满足。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大雪天里脱光了衣服自杀。
  又是一个昏沉沉的黑夜。一对甜蜜蜜的情侣搂抱着走来,男人送女人回家,十分依依不舍,两人在街头当众激吻,毫不在乎路人的目光。
  “回去之后要立刻给我电话哦~”女人站在公寓门口紧紧地搂着男人道。
  “知道啦,乖乖。”男人道。
  “哼,我要你每时每刻都想着我,不许想别的女人。”
  “好好好,回去吧。”男人敷衍着。两人分别,男人开始想念起上次在路边酒吧里偶遇的那个火辣辣的女郎,要不是女朋友用电话追问着,一定有一段不错的故事。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忽然觉得头上的路灯的光线暗淡了些,眼前的景况有点模糊了起来。
  “请问,你认识去百芳冢的路吗?”
  男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红艳女子,失措无助地站在路灯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着泪,带点微红,好象一头迷路的小羊。
  “我不知道有这个地方,你问别人吧。”男人道。
  “他们……都不肯告诉我,又不肯带我去,这么多年了,谁都没有帮过我!”女子颇为悲戚地道。
  “那……你是迷路了吧?那里有公共汽车到吗?不然打的吧?你不会没钱吧?”
  “嗯。”红艳女子老老实实地点头,“我没钱。”
  “没钱么……”男人瞟了她一眼,这有意无意的一眼,却觉得心里一紧,好象被什么东西撺住了心脏,再也挣不开了。
  “那……你要钱么?”男人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他舔了舔上唇,目光如狼。
  红艳女子天真无邪地问道:“有了钱是不是就能回去?”
  “当然……啊。”男人心不在焉地应道,迫不及待就拉着她的手朝巷子深处走去。红艳女子羞涩不安,有些扭扭捏捏,可是男人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票子,硬塞到她的手上,她就闭上了眼睛。
  美妙的手机铃声恰在此时响起,男人懊恼地接:“喂!”
  “亲爱的,我的心不知为什么扑通扑通地跳得慌,你到家了吗?”
  “到了,没事快睡吧。”男人急促地道。雪地里的女子委屈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一动一动的,更是迷人。
  “可是亲爱的……”
  “烦人!”男人把手机关了,迫不及待。
  最近在这个大雪封天的城市里,不知为何,清晨在某些偏僻的巷头巷尾,多了许多奇怪的男尸,一律裸体,脸上兀自带着邪狎的笑意。这就是所谓的死人的面具,即是冻僵而死的人脸上为何总会挂着古怪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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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6-5-3 20:19:39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第二号冢主.发女
   仪萱在寻找一顶上好的假发。颜色要夺目,发质要柔软,最好能象缎子一般,有“哗拉哗拉”的感觉。
  市面上的劣势假发,都是人造的。枯燥,干涩,好象顶着一团猪鬃。
  每年的G大圣诞晚会,都会选出一个女王,“圣诞女王”又怎么可以没有一顶令人眼前一亮的头发?仪萱很为自己那小束短短的碎发担忧。都是上个月和男友分手时,一时冲动“一刀两断”了,不然自己那把长长的如缎子般的头发,无论是点染还是漂染,一样出色出彩。
  成为“女王”之后,才不愁没有人追呢,到时,就可以令那个抛弃自己的臭男生目瞪口呆。
  所以她找遍了整个G城,“就是要找一顶像缎子一般的假发!”卖假发都摇摇头,“除非是真发,而且还要是保养很好的,才能那种效果。”她不甘心,又在网上贴出寻购的帖子。终于有了回应:
  “我店专售上好假发,包你满意,地址是天涯路百芳冢二号。每日营业时间为晚上六点到凌晨四点。”
  G市里居然有这种地方?她急急打开电邮的附件,里面画着简易的地图。她暗暗记了一下,决定前往碰碰运气。
  在大街上穿过一条小巷子,里面晕晕暗暗,要不是黑暗外出现一抹亮光,她还不敢继续前进。
  那是一家灯火通明的店铺。上面写着“百芳冢二号之发屋”
  “请问……有人吗?”她轻轻地推门进去,不禁一惊,原来墙壁上挂着上百顶颜色形状各异的头发,一律的光滑如缎,绚目之极。但一眼望去,却好象有几百个脑袋一起挂在上面,让人毛骨悚然。
  “没有!”从柜台上传出瓮声瓮气的一把老女人的声音,随即一张白骨般苍老的脸顶着一头银丝从台下缓缓冒起,仪萱吓了一跳,看清楚原来是个老态龙钟的婆婆。
  “老……婆婆,我听说这里有上好的假发,所以过来看看。”
  “我很老么?哼,不就是因为最近少了顾客上门的关系,唉……你过来,让我瞧瞧。”她伸出一只象鸟爪一般枯干的手,朝她招了招。
  仪萱迟疑了一下,走前一步。
  老婆婆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喃喃道:“短是短了些,发质还是不错的!”
  仪萱忍不住道:“婆婆,我是来买假发的,不是来卖头发的!”
  老婆婆白了她一眼,低低道:“那不是都一样么……”接着转身拿起一根竹竿,把最上面的一顶假发挑了下来,点点头道,“你试试。”
  那是一顶紫色的蓬发,发梢用同色的绸缎系住,妩媚造作又不失纯情。
  仪萱感觉极其满意。“多少钱?”
  老婆婆伸出一根指头。仪萱立刻把一百块递了过去。
  老婆婆把钱一推,冷哼道:“我可不缺钱用。我是要一根你的头发!”
  仪萱觉得不可思议,老婆婆念叨道:“我这儿,可不是卖发的地方,是换发的地方!”
  “一根换一顶?”仪萱想了想,终于拔下一根头发,交到老婆婆的手里。
  在圣诞晚会上,仪萱果然力压群芳,吐气扬眉,成为舞会女王,自此追求者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但是一到傍晚,她就会反反复复地做起同一个恶梦。
  自己又回到了百芳冢二号之发屋,然而墙上挂的,不再是一顶顶光滑如缎的头发,而是一个个白骨骷髅,那个老婆婆背对着自己,在柜台上得意洋洋地照着镜子,一边发出“嘿嘿”的阴笑。
  “喂,你在笑什么?”她喊道。
  “我在笑你啊……”老婆婆把镜子对着她,“你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镜子里面只剩下一张白骨般苍老的脸,还有,一顶紫色的蓬发。
  老婆婆缓缓移开脸前的镜子,啊,这不是仪萱那一小束健康的黑色短发么?还有,青春活力的脸!
  “原来你……你偷我的……”仪萱只觉得天地旋转,不支倒地。
  她很快就被送到了G市的精神医院了。因为每到傍晚时分,她的室友都会发现她一个人痴痴地坐在镜子面前,喃喃自语——
  “一根换一顶……一根换一顶……”
  后来去探望她的朋友都说,她的脸已经憔悴地只剩下一个白骨骷髅。
  她们都说:“真奇怪,都变成那个样子了,居然还舍不得丢掉那顶假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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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06-5-3 20:20:13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第三号冢主.圣诞之歌天使
  “什么——不换?!”短发老太婆冷森森的盯着百合,干瘪的嘴里仿佛吐出一团浑浊之气。
  百合一窒,喏喏退后一步,“不换了,你凭什么要我的头发,太古怪了……”她觉得整间发屋的灯光忽然暗淡了下来,屋里有种咝咝索索的莫可名状的声音。好象有人在拉动什么东西一般。一股寒意从脚底冒上额头,她匆忙道:“我不换,我走了!”
  “进来这里的人,没有不换头发就能走得出这门的!”老太婆把头发一甩,啊,一股股黑丝从她的头上疯狂涌出,好象一条条蔓藤,正张开攫手朝百合脚髁缠去。
  百合吓得随手就把提包向老太婆砸去,脚髁一松,她立刻夺门而逃。
  “救命啊!”她不敢回头望,但是面前这条小巷子却象永远永远都走不完一般,到场都是晕黑一片,那么刚才她是如何进来的呢?
  正当她跌跌撞撞地冲到一个光亮之地,却发现面前出现了一间幽暗的酒吧。
  酒吧里飘出柔情万缕的萨克斯风,因为是圣诞节前夕,墙上贴满了圣诞树和圣诞老人的彩纸,门口立着一个雪雕,仿佛是个女子模样。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脚上突然传来一阵阴柔柔的挪动,不禁竦然往下一望——原来她整双脚已经被一股股的黑丝死死缠住,再也无法松脱。
  老太婆从黑暗中缓缓走来,头顶上黑丝蠢蠢欲动,仿佛美杜莎再生。她如狼一般贪婪地打量着百合的头顶——那一头健康的发。
  “生扯下来的话,虽然有点疼,不过……很快就好了!”
  “不要!”百合嘶声大叫,忽然,脚上的黑丝纷纷掉落,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回身一看,原来是个脸色苍白的女子,却拥有一瞳深黑如渊的眼睛。她身上的衣服是白的,皮肤也是纯白。黑白之间,再无半点其他颜色。
  “歌天使?”老太婆好整以暇地用鸟爪梳理着蠢动的头发,脸上带着与苍老之气极不符称的媚夷之色。“别忘了,我是二,你是三!”
  苍白女子挡在惊弓之色的百合面前,淡淡道:“你也莫忘了,大冢主有令,愿者上钓,不可强求……”
  “你用大冢主来压我?”发屋老太婆眼中掠过一抹怒火,随即又熄灭了,似乎颇有顾忌地冷笑一声,转身缓缓而去。
  “你们……是什么人?”百合惊惶未定地问。
  苍白女子叹了一口气,道:“百芳冢的老邻居,彼此都知根之底,如此而已。”她转身道,“夜深了,很快就下雪了,你早点回去吧。”她说话的声音温柔悦耳,宛如春水初融,又如月浸长空,听她说话,简直如听一支歌。百合不禁有些愣了。
  “你还不走?”苍白女子莞然问道。忽然,从黑暗中蹿来一条长长的黑鞭子,凶狠地缠在她的腰间,苍白女子一惊,一把推开百合,“她还没死心……你快走!”
  百合慌不择路地奔进了那间幽暗的小酒吧。里面燃着红蜡烛,一个男子正在垂首吹着孤独的萨克斯风。看来生意很清淡。
  “救命,有……追……”她激动地不知该怎么比划才好,张嘴就愣了。
  那男人笑笑道:“外面有人吗?”
  她惶急地回头一看,玻璃窗外,一片静寞之色。空荡荡,只有漫天的雪花随着寒风飞舞而下。
  “我的天使!”男子突然猛叫一声,放下萨克斯风匆匆而出,跪到雪地上,十指捧起一堆雪,神情哀痛万分。
  百合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被撞碎的雪雕。只剩下头部依旧完整,样貌就是那个苍白女子。
  “她是我过世的女朋友,她的歌声,比夜莺还美,大家都叫她歌天使……她死的时候,嘱咐我每年平安夜,都要为她做一个跟她的样子一模一样的雪雕,那样她就会在那个夜晚为我再次歌唱,可是我足足等了八年,她、她还是没能再次歌唱……”
  “是吗……这……太悲哀了!”百合不禁泪落。“她真可怜!”
  男子缓缓站起,手里霍然多了一柄尖刀,刀光在黑暗中闪出凄冷的光,“你只要把你的嗓子献出来就行了!”
  雪花漫天随风而下,雪地里蜿蜒着一抹粘红的液体,从幽暗的小酒吧里悠悠地转出美妙的萨克斯风,还有,一把比夜莺更甜美的声音,在缓缓伴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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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6-5-3 20:20:46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第四号冢主.猫女
  “爱我的话,就要连我的猫也接受啊!一开始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爱猫的啦。”丁香柳眉都竖了起来,与平日温柔如水的模样大相径庭,激动地差点就朝张南脸上挠去,张南不禁暗暗吃惊。
  “好吧好吧。我们养着这宝贝,行了吧。”在新居迁徙之际,丁香的小猫咪儿留不留的问题,两人闹了个大红脸。
  张南一想到那昂贵的原木宜家家私,咪儿肯定会把它们当做挠爪的好地方,心里不免心疼,但女友看来毫不相让,只好无奈妥协。
  “看你这张牙舞爪的样子,真象一只猫儿呢!”
  咪儿乖巧地半躺在沙发上,蓝色的眼珠里迷离着一抹神秘之色。
  猫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动物,它驯服时,精乖伶俐,柔媚万端,直叫人爱不释手。但是它暴戾时,能撕裂一只兔子的内脏,又或者把一只老鼠凌迟。即使你再爱它,疼它,它仍然随时可以向你伸出它锐利的爪子。
  猫就是这么一种既可爱又可怕的动物,品行复杂,莫测高深。
  搬进新居后,丁香就去了外地开一个会,在她走后的第三天早上,张南躺在床上,忽然觉得有一条温软而灵巧的舌头在他的颈上轻轻地游走,他心神荡漾,晕晕迷迷间,以为丁香回来了,不禁呻道:“老婆……”右臂往左一抱,却觉空空如也,指尖倒是触到一团温温的毛团。
  睁开眼睛一看,咪儿正温柔地俯在他的颈旁,蓝色的眼珠闪耀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媚惑,象是在暗示着什么,又象是在诱惑着什么。
  “还没到点呢,肚子这么快就饿了?” 张南记得丁香的嘱咐,要准时喂猫,他喃喃自语地想坐起来穿衣服,怎么知道浑身发软,所有的力气好象完全消失了一样,完全使不上劲来。“怎么会事?”他慌了,只觉那条温软的舌头又缠上来了,一点一点地覆盖,一点一点地纠缠,一点一点地吞噬,慢慢地,沿着颈上,胸脯,腹部,往下,再往下,颠覆不定,势如惊弓。眼前仿佛多了一个面目模糊的曼妙女郎,这女郎轻声低吟,这女郎妩媚万端,这女郎狂放野性,他的理智之舟便被这似真亦幻的欲望之海温柔地吞没,完全侵蚀,不愿抽离,忘却一切。
  终于,他爆发:“啊——”
  一只毛绒绒的爪子按在电话机的免提键上。
  当一切霍然消失的时候,张南面对着的,是丁香错愕万分的脸。
  “那女人呢?”丁香咬牙切齿问。
  “哪有什么女人?”张南结结巴巴道,“我自个在家……”
  丁香霍然掀开被子,里面如红梅坠地,星星点点。“你倒会玩!”她不可遏制地抽了他两个耳光。清脆响亮,干净利落。
  他们的感情也干净利落地夭折了。
  张南一直在不停地解释,可是解释着解释着就连他自己也糊涂了——直到丁香一手拉着大皮箱,一手拎着猫袋踏出家门的一刻,他赫然瞥见——咪儿的眼睛成了一条线,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和辛辣的讽刺,嘴角微微上扬,它在笑!
  “你……”张南只觉喉干舌燥。
  丁香紧紧的抱着它,低声道:“咪儿乖,以后就剩下咱们就相依为命啦!”
  “喵~”袋中的咪儿柔媚地唤了一声,伸出软软的小舌头,风情万种地嘲笑着不知所措的男人。
  噢,对了,忘了介绍,原来猫,也是极易嫉妒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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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3 20:21:25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第五号冢主.塔罗之女
  自从得到了那副精美的塔罗牌之后,第十三中学初二A班的普通女生何小兰的命运,开始发生重大的变化。
  “你这次的测验,一定可以及格。不过,也是刚好及格那种……”
  “真的?及格就好啦,老妈不会唠叨我!”一个女生拍着胸口释然地笑道。
  “小兰也帮我算算吧,算算我的白马王子什么时候出现?”
  “小兰你帮我先算嘛,上次,我还借你橡皮来着……”一个急不可待道。
  “不羞,就借个橡皮也要记恩!”另一个女生哼道。
  “小兰帮我算……”
  一群女生围住一个长相普通的矮小女生,每个人的眼中都流露着急切的愿望,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矮小女生象公主一样被围坐在中央,手里拿着一叠塔罗牌,脸上有些发窘,微微涨红,亦掩饰不住其中的得意之色。
  一个老师走过,觉得有些奇怪,叫住一个学生问道:“她们是怎么会事?”
  那学生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老师,那个初二A班的何小兰会算命,用西洋的塔罗牌算,一算一个准!现在那些女生都求她帮忙算命呢。”
  那老师忍不住笑了,“那是小女生的玩意,怎么现在学校都流行这些迷信活动呢?”说罢,他分开众女生,走到何小兰的面前。何小兰正在聚精会神地翻看着手中的牌,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那老师一看,每张小牌都配有精美绝伦的图画,华丽而颓废,画里的人物都像一朵朵盛放过后,风干凋零的玫瑰,透露着丝丝冰冷的鬼气。但有些牌的图案却是空白的。
  何小兰忽然抬头盯着面前的那个女生,紧紧地咬着嘴唇,欲说还休——“小兰,我爸爸的病有希望吗?”那女生急问。何小兰捏起一张画着黑袍骷髅举起一把巨大的镰刀的牌,嘴唇颤了颤,“是……死神,没、没有希望了……”
  “你骗人!我爸爸不会有事的!”女生哭着掉头跑了。
  “何小兰,你怎么在校园里搞迷信活动?牌我没收了,你来我办公室!”老师高高在上地宣布。
  矮小女生微微皱起眉来,显露着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符的沉郁。
  无论老师如何循循诱导,苦口婆心,她就是一声不吭,只顾低头不停地绞动那双纤细的小手,女巫的手要是离开了牌,会是多么的寂寞!
  “何小兰你倒是说话啊,不然我可要你写检讨,还要告诉你爸爸妈妈啦!”老师想使出“杀手锏”。
  “他们已经知道了。”她微微抬起头,嘴角边泛起一丝冷漠的笑意。忽然伸手从老师手里拿过那副塔罗牌,挑出“国王”和“女王”来,排到书桌之上。
  老师正觉得莫名其妙,一条身影从外面冲了进来,正是刚才那个哭着跑开的女生,她指着何小兰就激动地道:“何忽然小兰你这个魔女!你咒死我爸爸了!我恨死你,我恨死你!”
  “张菲同学,你说什么?”老师诧异问。
  张菲泪流满面,嘶声道:“我爸爸刚才在医院……突然病发……呜呜……本来医生都说至少能拖一年的……何小兰你好黑心,我不就是向老师说过一次你抄作业么,你……你就咒死我爸爸,你是魔女,魔女,魔女!”
  “小菲……”何小兰艰难地想些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师赶忙让其他老师把张菲劝开,却转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了起来。
  “何小兰同学……”老师压低声音道。
  何小兰扬起脸,用一种淡然无奇的声调,道:“老师,你要算命吗?”
  老师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是啊,我就快评职称了,也不晓得成不成,而且,听说教务处那里有个空位子,还有,校长过两年就退休了……”
  “我不想帮你算。”何小兰断然道,“塔罗牌只能预测未来,不能改变未来。但你的心里,只想改变未来。”
  “何小兰!”老师的声音变得有些凶狠,他举起打火机,对着那副塔罗牌,“你不听话的话,我就烧了它!”
  何小兰静默了片刻, “我算。”
  纤细的小手熟练地洗牌、切牌,“你抽一张。”她道。
  老师犹豫了半天,终于抽了一张。写着“愚者”,牌上的图案却是空白的。
  “一厢情愿的愿望,在实现的时候,会化作泡影。”何小兰冷冰冰地道,“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第十三中学的领导层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动,校长因为心肌梗塞进了医院,医生叮嘱要休息一年,他便临时指定了一个人来顶替他日常工作,而这个人,将是热门的继任人选。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是教学水平和人缘都一般的李老师。
  一时之间,来巴结的人踏破了李老师那40平方的小宿舍。礼物和好话都流了一大堆。李老师惊了喜了笑了狂了。
  “哈哈哈哈……”他关上门,一个人在里面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掉了出来,成功得来太容易了,不就是让那小丫头算了一命吗,要什么有什么,再这样下去,变个亿万富翁都行,谁还稀罕这破学校的校长?
  正当他得意忘形地躲在被子里面大笑时,忽然觉得鼻里一窒,呼吸不过来,啊,难道笑得太厉害了吗?他想掀开被子透透气,却觉连手指都动不了。难道——未来的校长,亿万富翁,竟要在被子里,把自己憋死么?
  这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他越想越迷糊,只觉眼前出现了重重美妙的幻境,他上前扑去,却觉到手的,不过是一团团碎开的泡沫。
  校园中,何小兰正坐在板凳上,静静端详着慢慢显出图案的“愚者”。这愚蠢的家伙,一心想要捉住功名利禄,不料到手的,只是泡沫。
  旁边的女生在窃窃私语:“你看,就是这个何小兰,她可邪着呢……千万不要惹她,不然她……会咒死你的!”
  “不要靠近她!”
  “她是魔女……”
  何小兰想向她们招手,可是她们立刻象躲瘟疫一样个个掉头就走。再也没有一个人,肯走近她的身边。
  她的身边,只剩下一副精美绝伦的塔罗牌。
  “为什么会是这样子?为什么!”她绝望地朝它质问。当初,只是为了交到朋友,实在太想有好多好多朋友了。
  塔罗牌静静地散成一堆。
  “我不要你们了!”她尖叫着撒脚就跑。
  一阵风吹来,掀起其中一张“女祭师”。纸牌象鬼魅随影般跟着何小兰的身后飘去……
  第二天晚上,第七中学初一C班的刘佳佳,在草地里捡到了一副奇妙的精美绝伦的塔罗牌。里面的“女祭师”,有一双纤细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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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号冢主.盒中的单人舞
  街口那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开了一家手工制作音乐盒的小作坊,名字叫“寄语”。
  门面不大,却布置得温馨雅致。门角上挂着一个木做的风铃,一张柠檬色的木桌上,林林总总地摆放着形状各异的音乐盒,有的是一间拙朴的小木屋,有的是一只眯着眼睛的小肥猪,有的是老爷车,有的的形状和音乐盒似乎毫不相干,谁知轻轻一拧,美妙的旋律又在手心缓缓地流淌出去。
  店主是个常常微笑的年轻男人,寸头,走在路上很容易让人误会是做IT的。有个很罕见的姓——郗。店里出入的大多数是背着书包的学生,为生日的同学订作别出心裁的礼物。
  “我想做一个生日音乐盒,音乐用‘友谊天长地久’。”
  “我想送给结婚的朋友,用婚礼音乐。”
  “能做个花篮那样的吗?想送给住院的朋友呢……”
  哦,这里的特色就是随客人的心意订作样式、音乐各异的音乐盒。只要你够想象力,绝不雷同。
  因为是独家生意,所以似乎也不愁客源。店主总是一副优哉悠哉的样子。
  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已经徘徊在玻璃门外许久了,注目着那些精巧的音乐盒,却没有进来的意思。
  店主吹着“CLOSE TO YOU”调子的口哨,朝她扬了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女人抬起头来,眉端间好似凝着一股煞气。
  “我想做一个音乐盒。”
  “好的。请问想做什么形状的呢?”
  “随便……我是说,只要普普通通的,就可以了!”
  “想用什么音乐呢?”
  “‘你没有好结果’”。
  “什么?”店主微微发愣,想了半天才记得那首充满凄怨意味的歌。
  “而且,我有个重要的要求:要做到打开盒子的时候,里面藏着的东西能弹出来。”女人重重道。
  “哦,明白了,你想给收礼物的人一个惊喜——弹出一朵木刻的红玫瑰怎么样?”店主微笑道。
  “可惜这朵玫瑰,是带刺的!”女人的牙齿咬得很紧,苍白的唇透出一丝雪白的寒意。
  店主默然。
  “拜托了,多少钱我都肯给,而且希望明晚就能提货!”女人说完,毅然转身而去。
  第二晚,女人依时来取货,店主拿出一个音乐盒递上去,“刚赶好的,你要不要看看?”
  女人打开盒子,“铮”的一下弹出一支玫瑰,鲜红欲滴,几可乱真。女人抚了抚那朵玫瑰,嘴角露出一丝冰凉的笑意。“不错,这是工钱。”
  趁着店主转身钱柜子找钱的时候,她悄悄把玫瑰换成了一枚黑色的针。
  “要不要帮你包装一下?需要写上名字吗?”
  她想了一下,淡漠地道:“写吧,我姓潘。”
  “潘小姐祝陈先生新婚快乐!”
  当黑衣女人捧着这份别出心裁的贺礼穿行在喧闹中的婚宴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她把它放在一堆礼物中间,然后避到一个角落,静待好戏上演。
  送完宾客,一对新人开始开拆礼物。“老公,你看,这盒子好重手呢!”新娘子一下就注意到这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新郎一眼瞥见那个“潘”字,心里不由剧烈地砰跳起来。“让我来。”
  黑衣女人一双幽怨的眼睛,正在黑暗的角落,盯着他。
  盒里蹦出来的,还是那朵鲜红欲滴的玫瑰——音乐是“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新郎足足呆了好几秒,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想不到她……真的能放得开!”
  黑衣女人一阵风般怒发冲冠地撞入店铺,一排锐利的牙齿上下尽现,那情形简直是想把店长一口咬死。“为什么要这样做?”
  店长正在好整以暇地调试着一个音乐盒,是个老式的木盒子,一把发黄的铜钥匙,打开盒子轻轻一拧,伴着古老的音乐缓缓流徜,一个穿着芭蕾舞衣的小姑娘就会在里面翩翩起舞。只有音乐,能够忘却时间。
  “这家店子的名字,叫寄语。”年轻男人淡然道,“用一个盒子,装上你想说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对那个人说。如此而已。送去的,不是诅咒,是祝福。不是毒针,而是玫瑰。不是地狱的悲鸣,而是天堂的钟声……”
  女人赫然一惊,“你、你到底是谁?”
  年轻男人的背后缓缓升起两道光羽,圣洁非凡,照出了这面前丑陋的魔,一心要感化她。
  “你还记得我吗?潘……前世,便是你把我放到凡间……”
  女魔费劲全力地思索,到底前世和这圣洁的天使会有什么样的纠缠。
  “我叫郗望啊……”天使温柔地提示道。
  “啊呀,原来是你!”女魔大悟。
  天使无比慈悲地向她伸出手,“来吧,离开你心中的魔,和我一起回到上帝的怀抱吧。”
  女魔感动地热泪盈眶,正要点头,忽然瞧见桌上的音乐盒,指着道:“走之前,能把这个送给我吗?”
  天使愕然一下,“当然可以,不过你……”
  “你先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她抓起那个音乐盒,一溜风般跑了。
  第二天,在报纸的不显眼地方刊登出一桩离奇的杀人命案:一个男人收到了一个音乐盒,打开之后,触到里面的毒针身亡。但没有一个目击者能看到送礼者云云。
  天堂里,郗望向另一个天使抱怨道:“为什么她就是不被感化呢?”
  另一个天使微笑答他:“女人的报复若能被救赎,撒旦的生意恐怕立刻就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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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3 20:22:17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第七号冢主.女乌
  今年五里坡的春天,来得比别处都要迟。
  也许根本就没有来的意思。
  虽然野花野草都比往年来得蓬勃,可是死亡的黑羽,笼罩着整个山野。
  经过严冬考验的野树愈发粗壮,以极不寻常的速度迅速抽芽、冒长,简直象疯了一样,山里人的冬袄还没有完全脱下,树们仿佛已经历了一遭轮回。
  老人们说,那是在战场上亡魂的诅咒。去年冬天,就在那片林子里,两股敌对的军队不期而遇。这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山里人都躲了起来,谁都不敢去多看一眼,也无从判断哪一方才是正义。只记得轰轰隆隆的战鼓整整闹了一天,到晚的时候,突然毫无征兆地静了下来。当人们偷偷摸摸地从各自的藏身之处探头出来时,猛然瞥见天上爆出大匹大匹的无比艳丽的夕阳。这种颜色,宛如鲜血。
  然后耳朵便会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捽住——咶噪的,重叠的,低沉的,不详的,自更深远的山坳之中,猝然袭来,遮天蔽日——如同一块巨大的黑布,骤然罩在五里坡的树林子上。
  “呀——呀——”那仿如来自地狱的凄厉叫声,好象能把人的魂都勾了去。
  暮春时分,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走来了一个女人,衣衫褴偻,一看就知道吃了不少苦。
  “听说,这里打过一场仗?死了很多人?”女人扯住一个村人就问。
  村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一个女人家为什么要打听这事?”
  女人的面容极是凄苦,咬了一下干枯的嘴唇,沙哑道:“听逃回去的人说,我男人……就是这里丢了性命,生不见人,死要见尸,又没有旁的亲人可以托付,只好自己出来了……”
  村人看到她身上的黑衣和髻上的白花,不禁同情地点了点头,指给她看,“喏,就是那片林子。不过,你还是不要进去罢。”
  “为什么?”
  村人的面露难色,似乎有什么隐讳,支晤道:“林子太深,寻常我们都不去……”
  女人心想千山万水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坚持要进去,便向村人讨了火把,匆匆钻进林中。
  深林中,树都古怪地扭曲成一个个奇怪的形状,像一张张窥人的鬼脸。女人的火把在一阵阴风过后嗖然熄灭。女人警觉地环顾四周,一双眼瞳睁大得怕人。呼地一下从身侧溜过去一个阴影。女人霍地拔出一把匕首,寒光湛湛,握刀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一只枯瘦的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背上。她以为是狼,没有回头,猛然把刀子往后捅去,只听见后面有个声音急促促的喊道:“是人——”
  女人定神一看,有一团东西在暗处蠕动,林中光线昏沉,瞧不清模样,不由惊问:“是人么?”
  那东西掀下一层厚厚的盖布似的东西,露出一张支离破碎的脸,只能模糊看出也是个女人。“是人!”这女人已苍老得不成样子,可是声音却不见得老。
  “你也是……来找丈夫的尸体么?”沉默一会,女人自然而然就问。
  老女人眼角挤下几滴混浊的泪,颓然叹道:“是呵,怎么偏生就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呢!”
  女人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坎,小声地抽泣了起来,“婆婆,咱们结伴寻吧。”
  “婆婆?”老女人猝然不及,愕然一下,很快恢复正常,点头道:“好。”
  女人便一手搀着老女人,慢慢在林子中寻了起来。一地都是生了锈的刀枪盔甲,偶尔还有一抹暗红的布,四分五裂地被荆棘扯住。不知是哪个亡魂的妻子亲手所缝的衣。阴风凄迷,是老鬼的叹息,还是新鬼的悲呜?
  女人衣襟单薄,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老女人把那层厚厚的盖布披到她身上,怜道:“你披上罢,这个倒是暖得很。”女人的脸色变了变。
  天色越来越深,两个女人林里转了一圈,的确看到了不少尸骸,可是女人都摇了摇头:“不是。我男人身上穿的,不是这样的。”
  老女人道:“我听说林子里还有个山洞,莫不成在那里?”
  女人显出急切的样子,使劲央求老女人带她过去。老女人却道:“你瞧,天都黑了……”女人不依,看来是下了铁心非要寻着不可。
   “就在那边……走这边的路快些!”眼看山洞就在跟前了,老女人反倒急不可待起来。转过一棵巨大的树桩后,老女人猛然把女人狠狠地往前一推——
  女人踉蹚几步,“扑通”一声掉进一个深深的大陷阱之中。
  “婆婆……”
  老女人的声音在上面冷森森的传来,“你且瞧瞧脚下那堆尸骸中,有没有你那男人?”
  女人在下面尖叫了起来,原来下面竟堆了数不清的尸骨,不知是哪一个的腿,哪一个的头。
  “我是被他们掳来的女人,他们毁了我,我也没有脸再回家里,他们打仗,死了的我吃了,剩一口气的,我也吃了……冬天,雪地里的肉都不会坏……我就是鬼!活着的鬼!”老女人狰狞地笑道,“哭吧,喊吧,等你累了,乏了,我就沿绳子下去,把你也吃了,好让你和你男人团聚。”
  “你不冷么?”女人忽然问。
  老女人道:“这里聚着好些乌鸦,我用些腐肉诱它们,抓住了,剥皮,织羽,你身上的,不就是它们的毛么!”
  女人忽然沉默了。
  老女人觉得有些奇怪,探头朝里面张望,“喂,找到你男人了吗?”
  里面骤然卷起一阵巨大的龙卷风,老女人被狠狠地摔入陷阱之中。再也无法逃出。
  老女人极度骇然地看见两片黑色羽翼在陷阱上空高高地扬起,女人的身体就连在这张羽翼之上,掌心里擎着一根特别乌亮的羽。她泫道: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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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3 20:22:51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第八号冢主.小花
  天晴的日子,毫无征兆就下起连绵的雨来。很密,而且冷。
  向天明从公司里出来已是晚上七点。他是这个城市中一个普通的年轻男子,租着阴暗狭小的房子,拿着捉襟见肘的薪金,没有女友,每个月买一期福利彩票,偶尔会有砍获,奖金从不超过一百块。
  他抬头看了看天,没有带伞,于是拔腿就跑。他租的房子离公司不远,平常抄近路,五分钟就到了。
  巷里很昏暗,幽暗的所在好象多了一点什么东西。他用手徒劳的遮着头,匆匆往巷尾的灯光跑去。忽然,脚腕仿佛被一条带子绊了一下,差点滑倒,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柔弱的呼喊声——
  “救我……”
  抢劫?是劫财,还是劫色?他回望,黑黝黝的长巷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萧瑟的身影被凄惨地拖在地下。
  “谁?谁在喊?”他问。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滴滴答答的雨声。
  错觉?他低头猛然看见脚上竟匍匐着一团极艳丽的红。那是真正眩目的红彩,隐隐有一股霸道的猛烈。是什么东西能有那样的颜色?他错愕了一下,这才看清原来是一朵被雨水打湿的艳花,好似落难的小姐,正在娇滴滴地哭哭啼啼。
  “难道是你喊的救命?”他开着自己的玩笑,觉得不可思议。奇怪,怎么忽然会在这里长出这种花来?今天早上上班的时候明明还没有的嘛。
  他顺手往艳花的根茎摸去,却摸到了一个光滑的器皿。原来是丢在这里的盆栽。他这么想着,便连那个花盆也拉了出来。
  花盆被拉出来的一瞬间,向天明的心中就没来由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那个花盆终于在微弱的灯光下露出全容,他立刻被吓得骇然失色——原来那是一个骨灰坛子,上面还贴着一个男人的遗照。
  “xxx、真……太他妈!”他飞快地奔出巷子,一边尽量凶狠的咒骂。
  他逃似的回到家门口,掏钥匙时,不觉一连掉了三次。身后,好象有什么东西跟来了。
  “先住在这里吧!”一个幽冷的女声在他的背后传来。他充满惊恐地回头一看,房东大妈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背后,她贴着墙壁冷冰冰地道,“向先生,你得交这个月的租金了。” “好……好的。”他把钱付了,房东大妈转身离去时小声唠唠叨叨道:“这么个大男人,怎么也戴起花来呢?”
  他竦然朝背后摸去,在后颈的领带上甩下一团惊艳的红,正是那朵花。
  它是怎么爬到他的背上去的呢?
  他浑身打了一个寒战,抖抖嗦嗦地开了门,牢牢地把门栓全部靠上,这才惊魂未定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一夜无事。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它不见了,也许被房东大妈当垃圾扫去了,也许被其他人捡去了。
  阴雨连绵的天气就这么维持了一个多月。漫长地让人几乎要忘记阳光照耀的感觉。他也渐渐忘记了那朵怪花。
  只是有一天晚上他从一个噩梦中骇然醒来,抚着额上的冷汗,忽然瞥见床下似乎有一瓣厚肥的红色的东西在缓缓挪动,好象一条巨大的虫子,又象是一只蜿蜒如蛇的手,慢慢从木窗的阴影中一点一点地伸出来,最后竟爬出一米长。
  床下到底藏了什么妖魔鬼怪?他全身冷汗泠泠,僵卧在床上,不敢动弹。
  只见那瓣东西缓缓爬上了窗台,接着是“咔”的一声,它把窗栓打开了,触手不住地摇来摆去,那模样竟象在探头张望天空。他死死地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外面冷雨纷纷扬扬,黑夜冰凉的空气飕飕吹来,他觉得鼻子痒痒的,就快忍不住要打一个喷嚏了。
  “唉,要是天晴了……”黑暗中又传来那个幽冷女声的自言自语。
  天晴她会怎么样?他以一个鬼神论者的常识断定,肯定有鬼怪附在他的床下,可是世界上的鬼怪都是怕阳光的,只要天晴了,把窗户打开,让阳光照射到她身上,她就会灰飞烟灭。他虔诚地祈祷明天必要放晴,阳光明媚。
  他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好不容易地熬到中午,骤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窗子——
  天空中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他忘乎所以地欢呼起来,怀着得胜的笑意从容来到床前,“怪物,这会有你好看的了!”他用尽全力拖开木床,幽暗的床底扬起翻滚的灰尘,一股腥臭的味道瞬间传遍了整个房间,果然有一大摊艳红的东西皱巴巴地趴在角落中。
  阳光如金箭般射入角落,那摊东西猛烈地颤动了一会儿,渐渐不动了,仿佛经受不住一般。“哈哈!你死定了!”他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屋里静寂一片,灰尘慢慢沉淀了下来,却突然蓬地一下铺天盖地撒播起来,他的脸上,身上都是。他还来不及惨叫,五条厚肥的触手已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脖子、手臂和双腿,就像五条穷凶极恶的巨蟒,一寸一寸地收紧。
  她是那朵小花,只不过现在已经长成了一朵巨花,她的花瓣在灿烂的阳光中源源不断地伸展,仿佛那便是她的最佳营养。他的身上传出“咔吱咔吱”的断裂声,最后他瞪着一双愤愤不平的眼睛,像段麻绳般无力地掉落在地。
  
  附:食人花,是一个长着一副美丽女子模样,可下身却是植物的妖魔,它以人类的灵魂为能量源。它有五条灵蛇般的藤蔓,所有动物都是它们的食物。《魔法圣经》上还说,食人花最喜爱阳光,害怕寒冷,在月圆之夜,它是最虚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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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3 20:23:16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第九号冢主.古女
   王三强今天特别紧张。因为这是他头一回到G城博物馆上班。
   他刚刚高中毕业,没有学历,也没有后门,能找到一份保安的工作已是知足。
  他负责的是夜班。
  “这里每样文物都是价值连城,少了一样你都死定!你一定要打醒十二分的精神!”保安队长重重地吩咐道。
  “是,我晓得的。”任何新人,都免不了要洗耳恭听旧人的唠叨,末了还得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条好烟。
  “你怎么吃烟!我告诉你,这里是不许吃烟的。烧着了怎么办?”下巴微微一点,毫不客气笑纳了。
   “喂,小子,你知道这好位置怎么会轮到你的吗?”队长一走,其他人就围上来小声道,“因为上一个保安,是被吓死的!”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雷电交加,谁也听不见博物馆里的声响。
  第二天人们回去的时候,发现那个保安倒卧在一具出土古尸旁边。
  两手死死扒在玻璃棺上,双目圆瞪,盯住前方,脸上露出极度骇然的神色。
  身子却是躺在玻璃棺里,和那具腐烂的物体同床共寝。
  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就这么凭空没了性命。“都说那东西邪门……”一个保安压低声音道,“听说雨天的时候,还会自个儿爬起来,说‘小哥,过来啊,我好冷啊……’”
   王三强打了个冷战,感觉后背凉飕飕的,湿了一大片。
  再朝玻璃棺望了一眼,那具丑陋的尸体好象真动了一下,他不禁怵然失色。
  其他人对望了一眼,都似在笑。
  当天晚上就是他值的班。
  他打着手电,到处巡逻。夜给一切都罩上了一重迷雾,什么都看不分明。
  夜风凄迷,忽然就急了起来,很快就下起蒙蒙的细雨。
  “雨天的时候,还会……”他的头皮一阵发麻,出土文物室是一定要去巡的。
  他轻轻地打开出土文物室的门,玻璃棺在手电的照射下,竟浮出些惨绿的光点。
  传说死尸身上带着怨气,就会出现鬼火。其实那只不过是人的骨头里面含有磷,在坟墓里长期潮湿,封闭的情况下,里面全都成了二氧化碳和水,氧气都被腐烂过程中的尸体吸收了。这样磷化物会被水氧化,生成氧化磷和磷化氢,而磷化氢是气体,很容易被氧化,在遇到阴雨天气的情况下,坟墓内的气压大于空气的气压,只要有一个小缝隙,磷化氢气体就会被从坟墓中压到空气中,遇到空气中的氧气就会自燃,成团的随风飘荡。
  王三强好歹也是高中毕业,这些道理倒是懂的。但是头一回在夜里碰到这般景象,牙齿都在打战,赶忙把门关上,正想快点离开时,里面传来掀盖的声音:
  “吱儿——呀”
  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再打开门。
  玻璃棺盖整个翻了起来。
  屋子里隐约飘浮着某种腐臭的味道。
  “谁!谁在里面!”他鼓起勇气大喝一声。
  四周死寂一片。
  忽然,从玻璃棺内传出一个蠕动的声响,仿佛一个东西在爬动。
  “谁,快出来!”王三强几乎着带着哭腔喊道。
  “小哥……来啊……我冷……”一个缥缈的声音幽幽地传来。
  王三强关了手电,“啪”的一声打开电灯,喊道:“出来吧,你们!”
  从玻璃棺后爬出几个保安,笑道:“小子,怎么就耍不了你呢?”
  王三强嗤然道:“看你们那声音,怎么也装得了女人!”
  他们还带了几瓶啤酒和花生,便在保安室里猜起拳来,十分痛快。
  直到天亮交班的时候,王三强才勉强睁开眼睛来。
  他们都走了,居然连花生壳和啤酒瓶都打扫干净了。
  “幸好他们想得周到,不然给别人看见值班喝酒,还不丢了工作!”他心里庆幸道。
   “喂,谢谢你们的啤酒。”他朝一个兄弟道。
  “什么啤酒?”那兄弟惊讶地问。
  “就是昨晚你们带来的啤酒……没想到你们还帮忙扫地……”
  “什么?我昨晚什么时候回来?我在家搂着老婆睡觉呢!”那兄弟骇然道,“你怎么会见到我?”
  他瞪大眼睛,连续了问了昨晚来的几个人,都说没有来,谁都没有来过。
  那是……
  他忽然嗅到自己的身上,正散发着某种腐烂的味道.
  有时候,死了的人,也会非常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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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号冢主.爱如蜉蝣
  从前,有一只蜉蝣为从来没有见识过人世间的美好而感到非常苦闷。
  一天,它向佛祖埋怨道:“无所不能的佛啊,大慈大悲的佛呵,如果命中注定我此身为蜉蝣,在无尽的天地间只配生存一刹,我心甘情愿。但是我已经轮回了九百九十九次,依然身为蜉蝣,而且从出生到死亡,只顾着进食、交配、产子,从来没有见识过这天地间的美好。这不是太残忍了吗?因此恳请你赐我一次机会,我便无怨无悔。”
  佛祖颔首道:“你愿意见识人世间的哪处美好?”
  蜉蝣喜道:“自然是人世间的最美好!”
  “那便是人的爱情。”
  蜉蝣不知情为何物,不假思索便道:“好!”
  佛祖伸手一指,它便变成了她。一个面容纯美的女子。金光一道,把她送到了人间。
  她茫茫然地在人海中寻找爱情。
  她问她见到的第一个人:“什么是爱情?”
  第一个人瞠目结舌,模糊应道:“就是……亲嘴吧!”
  她紧紧地抿住双唇,这简单的动作就是爱情,人世间最大的美好?
  她问第二个人。
  第二个人愕然片刻,吞吞吐吐道:“两个人,一起吃饭、睡觉吧。”
  她失笑,难道父女、母子、兄妹、姐弟不能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吗?
  她问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很诡异地看了四周一眼,低声道:“模样还不错,喂,你收多少钱?”
  她诧异地问:“什么?”
  那人的目光仿佛想把她整个吃下去般,“我包你,你想要多少钱?”
  她摇头道:“我不要钱。”
  “那你想要什么,车子,房子?”
  她道:“我要爱情。”
  “傻子!都什么年代了,爱情还不是车子房子票子?”那人头也不回走了。
  她问第四个人。
  第四个人哈哈一笑,比划了一个手势,“就是这个!”
  她好奇地盯着那个手势,不解问:“这是什么?”
  那人道:“这里不方便,到我家,在床上慢慢跟你解释……”
  她轮回了九百九十九世,一生中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这个”,传宗接代,生生不息。
  她只觉得无聊,转身欲走。
  那人却嬉皮笑脸地纠缠道:“走嘛,任何爱情到最后还不都是一张床!”
  她只是一只变了身的蜉蝣,无力反抗。
  夕阳西下,走来一个酒鬼。
  他穿着还算体面,可是领带东歪西斜,袖口处一滩油腻,头发蓬乱不堪,脸上的胡子都碴扎了,一副落拓的模样,看来是个潦倒白领。
  “救命!”她喊道。
  他醉眼朦胧地踉行着,仿佛看不见他们,若无其事地喝着手中的半瓶酒。
  走到他们旁边时,忽然举起酒瓶狠狠地朝行凶者的头上砸去。
  “喂,你要不要报警?”他问她。
  “不……不用了。”她道。
  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她追了上去,“你知道爱情是什么?”
  他不置可否地前行。
  她喋喋不休地问:“你知道吗?知道吗?”
  他被问烦了,冲口而出道:“爱情,不过是治疗寂寞的毒酒。一口一口地喝,它会上瘾,以至不能自拔。猛灌一通的,连命都赔上去。无论怎么喝,到最后,还不都是肝肠寸断,灰飞烟灭……”
  她看见他眼角边,难以察觉的泪莹。这个男人,有过灰飞烟灭的爱情。
  她的心忽然疼了。是来自内心最深处柔软的疼痛。
  九百九十九世都不曾有过的心疼。
  她朝他做了一个手势。
  “我们‘这个’……”
  ……
  清晨,男人从零乱的床塌上直起身子来,怎么也找不到昨晚那个面容纯美的女子。
  他支起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不出那女子的企图。
  只记得昨晚的狂野中,仿佛听见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爱情,不过是心疼。”
  他正要翻身下床,忽然发现枕头上躺着一只小小的青色虫子。
  奄奄一息,兀自微动。
  “啪”。
  他一掌拍落,结束了这只虫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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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号冢主.归人妻
  归罢。不如归罢。
  归去那杏花烟雨的江南。
  归去那小桥流水的老家。
  游人某心里暗暗思忖,是时候了,也该归了。
  要不是今天早上一觉醒来便觉浑身都是刺入骨髓的深寒,他便不会开始怀念起温暖的江南来。江南,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那满山的杜鹃,可是开得正好?
  于是他便想起了他的妻来,二十年前的那个微风轻拂的夜晚,星月仿佛成了温柔的帮凶,野地里烧起了一把熊熊的烈火,从杜鹃火焰般剧烈绽放的花蕾,烧上了女人含羞答答欲拒还迎的脸,一直轰轰烈烈地蔓延到身下的土地,整个花丛都似在燃烧,生命在颤抖中迎接欢欣。
   她便成了他的妻。
   新婚燕尔,本该分外甜蜜,然而他却在一天天中沉默了下去,每日只是不言不语地看着门外的路,来往的客,甚至遥远的天。她看着日渐消瘦的他,亦不言语,只默然把包袱收拾好,递过,道:“且去去便回。”
  他在疑惑中接过包袱,惶恐得不敢再去看她温润的眸子,然后沉重地转过身去,远了。
  从此海阔天空,万里漂泊。有一种人,他注定一生都得要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正如鱼儿,毕生都在水里游着,没有终点,也不知道终点,只知道行走,就必定有路。也曾有过显赫一时,在纸醉金迷中得意忘形,但瞬间一败涂地,最后仍独自上路。
  然而无论辉煌还是暗淡,却连梦里也不曾出现过满山的杜鹃,“且去去便回”成了一张飘落在风中的废钞,早已一钱不值。
  谁知道他今天又会突然心血来潮,重踏这片早已遗忘的土地呢?
  沿河而下,走过青石桥,杜鹃丛边的那位少女,有似曾相识的背影。
  “先生往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啊,完全是年轻时妻的模样,连抿嘴一笑时便低头轻抚发捎的神态,也是一模一样。
  “某……某从远方来,回家去。某村某氏,你相识吗?”
  “相识,”少女遥指花丛深处,“沿小路过去便是。”
  他谢过,踏着一条浅浅的花径前行,忽见自这火海般的花丛深处,露出一角茅檐来,乃是一户平常农家,门户虽陋,却收拾得甚是干净。
  他正欲相问,忽见那屋外墙角摆着几样沾满泥土的农具,还有箩箕筐篮等物。水井旁两只硕大无比的木桶,轱轳上的绳子也已发黑。阶旁,一双破旧的大草鞋呈“八字形”地随意躺在地上,显然为一个清贫又勤劳的乡下农夫所有。
  他默默良久,徘徊不前。
  “先生为何此回甚急?”少女愕然问。
  他低头答:“某不过去去便回……”
  少女变色,厉声怒责:“汝一去何匆匆,奈何归亦匆匆?”阴风骤起,青丝片刻转白,随即纷扬落下,竟变出个秃头皱皮的老妪来,十指森若鬼爪,逼道:“廿年苦煎苦熬,君须以命偿我!”
  归人某大恐,毛发倒竖,乃慌不择路,抱头鼠窜。忽觉奔至一凄清小墓,上书“某村某氏之墓”,方悟思妇之怨,叹曰:“非是某背信弃义,乃是某生就漂泊流离之命,娘子奈何如此苦等?”
  四周小虫寂寂,如怨如艾。
  怅然而出,复至河边,忽见一浮尸自河中漂来,竟是自己面容,乃忆前日遭山匪所劫,早已被弃尸河中,顺流漂回故乡。
  某大喜,曰:“今日始得归来也!”复奔入杜鹃深处,不闻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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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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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3 20:25:21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第十二号冢主.蝶恋花
   小区里上又开了一家花店。未走近,远远就能闻到一股热烈的芬芳,那人便要如一只春天的蝶般,醉了。
   这里只售盆栽,不售花束。不过因为有良好的售后服务——卖出去的花草一旦生病,都可以拿回来医治,而且每每能妙手回春,所以生意也不错。
  店主姓木,是个脸色苍白,笑起来有点羞涩的女孩,透过玻璃门,经常能看到那娇俏的身形穿梭在花丛之间,神态仔细又认真,好象照顾一个个婴儿的保姆。
  有美丽的花朵,自然就引来狂蜂浪蝶。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时不时有不少的名车停在花店门前,很多都是这个小区的单身男业主,其中不乏有财有势之士。他们买了又买,又不懂得照料,经常来回光顾小花店要求治疗。
  她一律笑盈盈地接待,不厌其烦地说明。只有一次,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朝那个开着宝马得意洋洋的男人逼问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待它?它还是个孩子呢!”
  “我……怎么对它了?”男人装傻道。
  “你用开水烫它的根,它……它活不成了!”她已泣不成声。
  男人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她一手环抱着这枯萎的花儿,低声怜道:“可怜的孩子……”
  男人一边退后,一边嗫喏道:“我不过想多见你几次……”
  她垂着头,没有再看他,那身影,就象一个母亲在哀悼自己死去的孩子。
  渐渐那些名车来得就稀了,因为花店里出现了一个修长的男子身影,开着最普通的车子来,一来就把店里的围裙系起,一见有客人进来,就会温柔地笑看着,好象主人一般。她浇花的时候,他就翻土,没有人的时候,两人便相视而笑。
  这个男子姓胡。他称呼她叫“丹”。
  她的脸色便一天天逾发娇艳起来。
  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孩跑来买花为止。
  “姐姐,我想买一盆牡丹花!”
  木老板微笑道:“牡丹的花期在四月,现在已经是秋末了,所以要看牡丹的话要等到明年了哦。”
  “可是……”小男孩抹了一把眼泪,“我妈妈等不到明年啦……”
  木老板惊愕道:“怎么啦?告诉姐姐。”
  “我妈妈得了癌症,已经好一阵子起不了床,今天她说要是能在死去之前再看一看最喜欢的牡丹花的话,就是最大的幸福……”
  木老板面露难色:“可是现在……”
  “丹!”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拉开了小男孩,“这里没有牡丹,你去别家问问吧。”
  看着小男孩面有不甘的离开,她难过地看着他。
  “你不要心软。”男人关上门,苦口婆心地劝道,“丹,你要想一想我们——自从你被那场大火烧伤,我就整整等了一千三百年,幸好上天怜悯,让我重新找到了你。可是我总觉得,这幸福来得太过轻易,所以害怕有一天,会被风一下就吹得无影无踪……”
  “迭……”木丹扑入他的怀中,泪眼婆娑,“我又怎么舍得离开你!”
  灯慢慢熄去,花香渐炽,朦胧中蝶恋着花,花依着蝶,不知岁月。
  温柔缠绵中,他忽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她凝眉不语,良久才道:“冬来了,你也该走了。”
   “我不走……”他回身紧紧地抱着她。
  她笑笑道:“这是天命,大家都违不过的。明年开春,你不就回来了吗。”
  “答应我一件事。”
  “嗯。”
  “要等到我回来。”
  “嗯。”
  早晨花店里飞出了一只极其美丽的大蝴蝶,在门口久久回翔,恋恋不舍,总是不肯离开。
  “你走吧……”她轻轻朝它道。大蝴蝶上下盘旋了两圈,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扬翅一展,随风而去。她转身,泪珠滑落。
  “姐姐,我妈妈快不行了!”小孩扯着她的围裙,哭得声嘶力竭,“什么都吃不下,医生说,她活不到下个月了!”
  “姐姐……牡丹能不能冬天开花?”
  “姐姐,我妈妈好想再看看牡丹花……”
  “不……不行……”她艰难地推开小孩的手,嘴里有点苦涩的味道,开春,他就要回来了,怎么可以……
  “牡丹冬天没法子开花……这是、是天命……违抗不得的……”
  她对自己说,这是天命,没有办法的。所以狠着心转过身去。不听他的哀求,不应他,就是不应他。
  第二天,天空灰蒙蒙的,不一会儿就下起冰冷的小雪来。小孩又来了,一副怨恨的神色,“我妈妈活不了了,我恨你!”
  她的心往下一坠,好象掉落到虚空之中,连身在何方亦不知晓,连自己的声音也仿佛变得不再认识,她说:“好,我给你牡丹花。”
  “等一会儿你再来把花拿走吧。”
  当小孩再次推开花店的门时,他便看见空荡荡的店里只剩下一盆世上最美丽的牡丹,那灼灼若霞的花瓣仿佛在燃烧着自己的生命般,奋不顾身地盛开着。
  那盆牡丹竟然能在漫天的风霜下,傲然地开放了整整一个冬季。
  在冬季最后一天的凌晨,一只早醒的蝴蝶匆匆自远方飞来了,它飞得如此之急,简直不怕朔风把它的翅膀折断。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差不多把整栋楼的人家都吵醒了。
  “来了,这么用力干什么?”应门的是一个老妈子。
  “你家主人在哪里?”门外那个心急如焚的年轻男人眼睛都红了,不容再报,推开老妈子径直入内。
  这是一间装修得富丽堂皇却透着冰冷气息的屋子。这冰冷的气息,来自靠窗而坐的那个脸容憔悴的贵妇人,虽然身上挂满了金银珠宝,然而在金属的寒光映射下,更加显得没有一丝的生气。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用来当人偶的小木头人,就扔在她的脚下。
  “你为什么要骗她!?”他捏紧拳头,他快要发疯了。“你怎么不继续在你的坟墓里安稳地沉睡,却来破坏我们的团聚!?”
  贵妇人对他的怒吼置若罔闻,然而天子之威,虽千年仍在。
  她抬头慢慢地看了一眼那窗台上的牡丹,轻轻地叹道:“也许朕是太寂寞了……”
  “你……”胡迭又惊又气又恨又怖,说不出一个字来。就在一瞬间,贵妇人和老妈子一起消失了。
  眼前只剩下那一盆违抗天命的牡丹。在风霜的折磨下,已经奄奄一息,却依然勉力撑着鲜血般的花朵。
  她在他的手心里迅速枯萎了,只剩下一团悲凉愁苦的黄叶。
  她果然依约等到了他回来。
  迎春的人们,在那间空屋子里发现了那只冻僵了的美丽大蝴蝶。他们不屑一顾道:“真蠢,明明已经凋谢的花,还恋着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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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3 20:25:45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第十三号冢主.树女
今夜月色如水,静觉寺的大菩提树便在这无边的静谧中,偷偷地、不为人知地开出了金黄色的小花。
守林的和尚便要开始忙了。
采下菩提树花,用丝线小心串起,曝晒数日,候其干透,放入密封罐内,静待泡茶之用。那菩提花通体金黄,明艳亮丽,袅袅然飘着些诱人氤氲,细抿一口,不涩不苦,微甘微甜;香味绕舌,似淡实浓,清新醉人,此之谓“天伦茶”。这茶,专供那些身份尊贵的香主享用。
将军夫人当然算得上是其中的一位。
“法严大师,我夫君虽重权在握,但亦招人嫉恨,时有小人制肘,因此我想在此办一个祈福大会,好让菩萨佑我一门平安。”珠环翠绕的夫人忧心忡忡地道。
“贫僧定当尽力而为,请夫人放心。”老和尚合什道。
“那么,就有劳大师费心了……”夫人素手一扬,家人立刻捧来一盘码得整整齐齐的元宝,金银闪烁,令人目眩。连墙上的佛颜也仿佛有些动容了。
“此外,我还带了小女到此,她本已许了给周丞相的二公子,下月便要过门,这次祈福她一定要跟来,说要在离家前为尽一点孝心。”
“小姐孝心可嘉,我佛慈悲,一定保佑夫人一家福寿绵绵,平安康泰。”
菩提林中,一棵又一棵的菩提树冠连成了一顶巨大的绿色穹弯,树上伸下千丝万缕的气根,如同一层又一层的珠帘,人影便飘摇于叶影之间,连步履都仿佛带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时际盛夏,负责采集香花的净恩和尚刚刚采满了一竹篮的菩提花,还来不及用僧袍擦一把大汗,却忽然瞥见林子里竟盈盈走来了一位黄衣丽人。
黄衣丽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衣小鬟。
他正盘思着要不要下树回避,却见那黄衣丽人竟走到了他的树下,只听见“哧拉”一声,一块突出的树皮把丽人的丝衣扯破了,露出了一小截白玉般的小臂。
净恩和尚心头微微一颤,手中的竹篮已是把持不住,篮中的香花纷纷坠下,如花雨般飘飘扬扬地洒落在丽人的身上、鬓上。
“啊,小姐,你看树上还有个和尚在躲着呢!”青衣小鬟惊声指道。
黄衣丽人亦是一惊,螓首微扬,便见那傻和尚正直直地愣在树丫上,那脸,已是火烧般红。她不由又惊、又尬、又有些好笑,不禁莞然一笑。
这一笑,就害和尚的三魂不见了七魄。
当晚,净恩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那勾魂摄魄的一笑。
他觉得自己就置身于熊熊火海一般,无处可逃,亦无处容身。
祈福大会要做一连三天的法事。由于人手不足,所以他这个平时并不需要上场的小沙弥也在第三天晚上的轮上了。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黄衣丽人。
她是将军家的小姐。下个月就要出嫁到丞相家的小姐。
她想必已是忘记他了。
他只有握紧手中的念珠,为她喃喃地念出他的经。
忽然,一个温软的声音飘入了耳中:
“愿我佛慈悲,保佑小女子的爹爹仕途安稳,不受小人诬陷,娘亲身体康健,百病勿侵……更保佑小女子……”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小女子觅得真正的如意郎君,此生无憾也……”
他大吃一惊,她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她未来的夫婿竟不是她的“如意郎君”么?
他把眼睛偷偷眯开一条缝,只见她已起身焚香,衣带飘飘,经过他的身边时,不经意地落下一物。
他再偷眼看去,通体金黄,纤巧玲珑,不正是一朵菩提花吗?
他心跳欲狂,佛心已动,无可抑制。
亦是夜色凉如水的夏夜。
小姐正在寺中的西厢房中绣花,小鬟见了,便道:“小姐的手真巧,绣什么像什么,这花儿就仿佛真的一般。”
小姐抿嘴一笑,若有所思。白丝手帕上,一朵金黄色的小花栩栩如生。
“夜了,你去睡吧。”小姐道。
小鬟正巴不得早去歇息,欢欢喜喜地应了,掩门而去。
万籁俱寂,只有知情的虫子在不住地喧哗。
忽有一物穿过窗纱而来,掉在案上。
小姐拣起一看,原来是一角僧袍,里面裹着三朵含苞欲放的金黄色小花。
月上中天,三更刚过。菩提林中行色匆匆,顾不得穿上锦衣华服,也不顾得梳成凌云高髻,只把那方丝帕捏在手中。香汗涔涔,鬓角零乱,树下站的,可是那人?
果然便是那人。
来不及打情骂俏,来不及寒暄问候,更来不及谈论今夜月色明媚,来了,就是一个目的。于是茫然天地中,苍苍菩提树下,和尚和小姐亦不复存在,有的只是男人和女人,尽情地享用这偷来的欢愉,造孽的满足。
当情欲如潮水般退去,清凉的月光淡淡地给两人蒙上了一层轻纱时,男人才忍不住问:“为什么……”
女人小声泣道:“那个周二公子,为人不端,乃京城恶少,爹爹正受小人诬陷,无奈之下才将奴家许配于周家……”
她叹道:“等这月亮一落,奴家便要随娘亲回京……”
“我不让你走!”男人紧紧地搂住了女人,强壮的双臂,好似两把铁锁。
“但是……”女人剧挣不开,身已颓然。
第一个发现小姐失踪的自然就是那个贪睡的小鬟。后来将军家的人和全寺的和尚一起搜寻了三天三夜都没有发现小姐的影踪,就狠狠地鞭打了小鬟一顿,逐出将军府,卖与人作妾。
虽然住持法严大师再三申辩小姐不会是寺中的和尚所诱,因为后来经清点也没有和尚不见。但一个大活人凭白消失在森严古刹之中,不免有些空穴来风的说法,香客顿减,这昔日的巍巍大寺便开始一日日地颓废破落起来了。
这样一来,寺中的和尚日子也就一日日难过起来了。
刚开始是偷香火钱,再继续偷着变卖鎏金的小佛像,甚至连佛像面上的黄金都敢去刮,最后便是互相偷窃。
一日,有一个饿得晕头转向的和尚从守林和尚净恩的床席下无意中发现了一条白丝手帕,那丝帕柔滑无比,显是上品,中间一朵金黄色的小花,竟是金丝所绣,栩栩如生。
他暗自庆幸,谁说这守林和尚最穷,原来还藏着好东西。不由分说,便拿去当铺换了几锭铜钱,买了吃的去了。
当铺的当家见这手帕十分精致,就拿了回家送给新宠小妾。那小妾,恰是当日被逐出将军府的小鬟。
小鬟一见此帕,不由大吃一惊,连忙问此帕的来历,当家便说是静觉寺的和尚来当的。小鬟连夜拜候了将军夫人。将军夫人咬牙切齿道:“果然就是寺中的和尚引诱我儿私奔,肯定把人藏在寺院附近,待我与住持说去,定要那贼受油锅煎炸之戮!”
偷手帕的和尚立刻就供出了净恩。可是身处密林之中的净恩却毫不觉察寺中的变化,犹自在树下施肥,锄草。
这一年来,他的身心都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他总因职位低下而显得郁郁寡欢,但是他现在每天都好象过得非常愉快,连干着粗活也是精神抖擞,丝毫不觉劳累。
今年的菩提林比往年好象凋零也些,有好些的树都连根烂掉了。
做完事,他上香积厨拿了几个馒头,便照常沿着林间小径往更深谧的山中去了。
他不知道后面有一堆人马在跟着他。
他还是象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地,好象一只小鹿般往那个隐蔽的山洞走去。
后面的人马在山洞前停下了脚步。带头的就是住持法严。
“这个孽畜……”法严气得面容都扭曲了,佛相一怒目,便狰狞如恶鬼。
山洞又深又黑,更隐约传来一股古怪的气息,洞中伸手不见五指,众人不敢点火,怕惊动了里面的人,只轻步潜行,聆听洞中传来的只言片语。
“娘子……你吃饱了么……今天我挑了三担肥,舀了西边的那些树……不累……只是让娘子受委屈了,在此黑洞里度日……娘子已有身孕啊,娘子、娘子……这样好么……”紧跟着,是一些让佛门中人耳根燎热的呻吟声,暧昧如蛇般在众人耳边地盘旋——
啊——啊——
连法严住持亦不知应该立刻叫停,还是继续聆听下去。
然而他毕竟修为精深,定一定神,作佛门狮子吼:“住手——孽畜!”
众弟子连忙收拾魂魄,一齐点起火把来。
火光之中,净恩和尚正赤身裸体地俯在一具腐烂发臭的女尸之上,脸上兀自带着红潮般的欢愉之色。
女尸身上的黄衣已经碎裂。而颈部的勒痕竟然还清晰可见。
她玩火**,欲抽身已不得,只得用整个身和命来偿了他的贪欲。
他对法严的万般咒骂几乎置若罔闻,但当众人想要搬动那女尸时,他就变得疯狂起来了。
他挣扎着要阻拦众人,一边发了疯地喊道:“我娘子已有身孕,你们不得动她……”
众人打晕了他,这才发现女尸的身上竟长出了一株幼小的树芽,其状如菩提,吸收着尸体的养分,正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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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号冢主.天母
富丽堂皇的大厅上坐着许多豪气十足的男人,他们一律紧紧地盯住高台上缓缓展开的一幅彩色卷轴画,只一瞬间,所有人的心都被这幅画征服了。
人群稍微静默了一会儿,一只只坚定的手便纷纷举了起来。“五万!”“八万!”“十万!”喊到二十万的时候,人群又静默了下来。台上的拍卖师惟恐冷场,立刻拿起小槌作势喊道:“二十万第一次!还有哪一位超过二十万的?这副吉祥天母图就要归这位先生啦!”
一只戴着串檀香珠的手举了起来,“三十万。”
众人都吃惊地看了过去,这只手居然是属于一个穿着考究的年轻人。
出价二十万的那位显然还不服气,举手道:“三十五万!”
年轻人眼也没抬,懒洋洋地喊道:“四十万。”
“你……”那位被气得直发抖,赌气喊道:“四十五万!” “五十万。”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跟着。
那位一屁股掉到椅子上,老半天才从牙缝里崩出三个字来:“算你狠!”
就这样,这个名叫张晓鹏的年轻人用了五十万把这幅吉祥天母唐卡抱了回家,挂在他宽敞明亮的别墅里——好让他一心向佛的母亲顶礼膜拜。为了母亲,他多少钱都舍得。
虽然他不太懂佛,可是他知道这幅吉祥天母图是非常名贵的,唐卡的四周镶缀彩缎边框,背面以绸缎布帛托裱,主体部分是上等的织锦。画中的吉祥天母肤色洁白如玉,身披白色轻纱,头上有高耸的发髻和花冠,耳朵上各附着一个大环,分别是小狮子和小蛇,三只细长的眼睛流露出和善的目光,嘴里流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坐于莲座上,右手拿一支白杆的长羽箭,左手端一只盛满珠宝的碗。
“招财进宝,倒是很好的……”他望着那只碗喃喃道。身后走来一个瘦弱的老太太,一见那幅图,就“哎呀”一声跪下了,“这是大慈大悲的吉祥天母啊,儿子,你怎么得来的?”
“妈,这是我从拍卖会上买来的,听说在布达拉宫里供奉过的,挺灵的。”
“你也来拜一拜吧,请她保佑你爸和哥平安回家!”老太太一听,赶紧催促儿子也一同跪拜。
张晓鹏无奈也跪倒在地,默默许了一个愿望。
他的父亲,是一位白手起家的传奇人物,打下了雄厚的江山,却在盛年之时突然失踪,同时失踪的还有长他两岁的哥哥。很多人以为是绑架,可是并没有绑匪的通知,就这么两个大活人就凭空消失了。
于是他便接手了整个企业,也许是他待母至孝、对母亲有求必应的缘故,这几年都是风平浪静的,事情也就淡了过去。
“妈,吃饭吧。”他挽扶着母亲,猛一抬头,面前画中的吉祥天母的眼里竟然流出了两行汨汨的血泪!
“怎么了儿子?”母亲感觉他的双手一颤,急忙问。他定睛再看,吉祥天母安祥的脸上哪里有什么血泪?“没什么,有点眼花……”
他心神不宁地随便扒了几口饭就出去了,直奔舒适豪华的酒吧去了。就在酒吧门口,眼前忽然闪过了一个红色的身影,他骤然刹车,只见车前站着一个披着破破烂烂的深红袈裟的光头和尚,正朝他合什行礼。
他没好气地去拿钱包,一边打开车窗,把钱递了出去。
谁知那和尚并没有接过,如风般飘然而近,又施了个礼,才道:“施主还是把吉祥天母图还给我们吧。”
“你怎么知道我有……?”他惊讶地看着那和尚。
和尚的眼里闪过一丝神秘的光芒,“那幅唐卡本是我们的供奉之物,只因被盗贼所窃,流落于此,请施主归还了罢!”
“好笑!那是我花了五十万才买回来的。凭什么要我还?”他冷哼道,下了另一边的车窗,高声喊道,“保安!帮我撵走这个和尚!”
一个保安急急忙忙地跑来,前后找个遍,“先生,没有和尚在啊?”
他回头一看,车窗外只有茫茫夜色,哪里还有那个和尚的身影?
他的心寒了一寒。手机恰在此时响了。看到了这个号码,他只想把手机也砸了。但最终还得按了接听。
“晓鹏么?哈哈,今晚有空吧?来姹紫嫣红陪老叔喝几杯吧?好,就这么定啦!”
当他推开姹紫嫣红夜总会的包厢时,公安局局长方正富正在一手举着洋酒,一手抓在一个佳丽的大腿上,已喝得七醺八倒。
“晓鹏,来了么?来来,喝……”方正富二话没说就把他拉到了旁边。“老叔,今晚的全是我的,不过喝酒,您就饶了我吧!”他道。他害怕母亲察觉他的酒气。
也许是喝多了几杯,方正富有点不高兴了,“你这小子,不给老叔面子了?也不想想当初没有我你是怎么……”
张晓鹏连忙拦下了话,“好好,就陪老叔喝一杯。”
说是一杯,其实是不停地喝。喝到半醉时,母亲来电话了:“儿子,你出去应酬了吗?注意身体啊,别喝酒哪……”她一如既往地唠叨着,他也一如既往地答应着。然后随手按了。
那边方局长已经喝得忘乎所以了,搂住一个佳丽就道:“你知道这小子是怎么坐到今天的位置上的么?那是两个字:够狠!啧啧,把自己的娘老子和亲哥埋在自家的院子里……”
张晓鹏猛然大吼道:“闭嘴!”,他的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了,连方局长也被唬了一跳,“我说……用得着这么生气吗?”张晓鹏这才稍微冷静下来,用钱打发了那班佳丽,再把一叠厚厚的钞票放到方正富的手上,方正富这才满意了,“晓鹏你放心,只要有老叔的一天,那件事就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晚上他驱车回家时,经过家门口的小院子时,特意去望了一眼那个“秘密的地方”, 那个独立的小屋子,是他专门盖给母亲的佛堂,此时正传出阵阵的檀香味,一个瘦弱的人影闪了一下。
他心中一动,停下车慢慢向佛堂走去。里面好象氤氲般弥漫着香雾,隐约有一个瘦小的弯着腰的人影正在举着一把锄头,好象在挖掘什么。
“是谁?”他喝问。
烛光一闪,香雾顿时消失,人影也不见了。他只见到墙上挂着那幅吉祥天母图,吉祥天母的样子变了,变成了一个肤色青蓝的凶神,头上的红色猥发高高竖立,上面饰有五个骷髅,她左手拿着一根骷髅棒,右手则端着盛满鲜血的骷髅碗,忿怒之相凶怖至极。
“有鬼……”他骇然倒退一步,转身向后跑去,突然“呯”的一声摔倒在地。面前又站着那个披着红袈裟的喇嘛,“归还罢……”
“有鬼!”他扯着红袈裟不知所措地喊道。
“儿子,发生什么事了?”母亲从二楼的阳台上探出身来关切地问。
他指着佛堂,一时语塞。回头一看,那喇嘛又象风一般消失了。
这一夜,他一夜未眠。
“儿子,昨晚我作了一个奇怪的梦。”吃早餐的时候母亲忽然道,“你说好笑不好笑,我梦见自己居然拿了把锄头去挖佛堂……”
“妈,别说了!”他第一次顶撞了母亲。母子俩静默了一会,他轻声道:“对不起,昨晚我也没睡好。”母亲宽容笑道:“工作的事就别太辛苦啦,唉,要是你爸和哥在好了……”
临出门时他去看了看佛堂,那里的木地板平滑干净,哪里有被发掘过的痕迹?那幅吉祥天母图也依然慈眉善目。难道昨晚看到的全是幻觉?
原本他打算在外面住几天。可是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他无法不回去。
“老板,老太太不见了!吃完早餐之后,她让我去倒杯茶来,就这么一忽儿,她就不见了。找遍了整个家,还在附近找了,都没有看见老太太!”小保姆在电话里吓得泣不成声。
当他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佛堂里又传出隐隐约约的氤氲之气,除了他之外,谁都看不见。他闭着眼走了进去。母亲果然在那里。
她的身边放着两副骸骨。“一个是你爸,一个是你哥。”她说,“你怎么下得了手?”
他看到了她的样子竟然和墙上的吉祥天母一模一样,红眼怒目,身上披着一块古怪的皮。母亲举起骷髅棒向他的头顶狠狠地砸去,“你抢了我的丈夫和儿子!”
“他们抢了我的母亲!”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多少年来的委屈瞬间爆发,仿佛山洪崩溃,“我一直想要你只疼爱我一个!可是有他们在,你永远不会只爱我一个!难道这些年来,我对你好不够好吗?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他的头被砸开了一个血洞,只得在地上不住翻滚,可是母亲没有丝毫饶恕的意思,他在奄奄一息之中依稀又看见了那个红袈裟喇嘛。
“还给你们!”他痛苦地大喊道。
氤氲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吉祥天母图不见了。红袈裟喇嘛也不见了。母亲无力地滑倒在地,她向突然衰老了二十岁,变得痴呆了起来。连他也不认得了。
只是那两副骸骨,却一直被母亲抱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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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号冢主.蛛母
“文,说你爱我吧。”
仿佛是一种隆重的闭幕仪式,韩素素闭着眼睛轻声乞求道。
“好吧……我爱你。”
郑文一如既往地在激情过后点上一根烟,同样闭着眼睛说出结束辞。
爱情是盲目的,开始如此,等大家都太过熟悉时,亦逐渐地不需要睁眼。
其实这正是韩素素最沉浸于欢乐的一刻,要不是她能够在这一刻极度地陶醉着,她便会被现实的痛楚所撕裂——
郑文是有家室的男子。穿上衣服,就必须回到另外一个女人的怀抱之中。
世上有没有一道绝招,能让他永远留在自己的怀抱之中呢?
她恨恨地凝望着穿衣镜中那个日渐憔悴的自己,指尖温软如蛇,缓缓伸向小腹,可惜还没有……
“啊!”她发出一声尖叫,郑文闻声冲进浴室,“发生什么事?”
“有……有蜘蛛……那!”她指着穿衣镜的一角,惊恐地叫道。
她自小最怕蜘蛛,连蜘蛛的图片都见不得,何况这手掌大小,肚子还鼓起一块惨白的卵囊,有孕在身的大母蛛!
“唉,不就是只蜘蛛吗,把你吓得……”郑文伸脚一踩,那大母蛛闪避不及,立刻血肉横飞,肠烂肢断,血红惨白的汁液到处飞溅,惨不忍睹。
“我得快点走了,不然阿娴又得唠叨了……”郑文急匆匆赶了出去。关门的声音就似一根针,把她所有自欺欺人的迷幻泡沫都刺穿了。
她无力地颓靠在浴室的墙上。每次他走了,她的意识都会停顿片刻。
穿衣镜上那具丑陋的尸体诡秘地与她僵持着,两只隐藏在黑绒之间的蛛眼仿如鬼魅般盯着她。这才猛然觉悟,原来他并没有给她清理命案现场!
她头皮发麻,她冷汗涔涔,她浑身颤抖,她头晕目眩,她胃部抽筋,她也不敢再打电话给他了。因为此刻他在他的妻身边,他是出了名的“妻管严”,所以才能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
她拿着扫把的最末端,离那可怖的尸体足足一米之遥,慢慢地把它刮下来,飞快扔进垃圾桶,又用消毒水狂喷半天,总算收拾完毕。
晚上没有食欲,她削了一个苹果当晚餐。
小刀不慎掉入垃圾桶中,她伸手去拣,指尖微微一痛,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摸上来却是一小团黑绒绒的物体,还粘着血丝和白汁。
正是那只母蛛的遗骸!
她如遭雷击,不及半秒,整个人已晕迷了过去。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清晨七点。该起床上班了。
她失魂落魄地摊开手掌,却什么都没有了。找遍了整个房子,再也没有发现那只母蛛的遗骸。
她赶忙冲到浴室,把水龙头调至最大,把全身上下细细地刷了一遍,只恨不得把消毒水也淋在身上。
浴毕,她裹上浴巾,正准备去吹发时,忽觉头皮上有种别样的感觉,痒痒的,仿佛在蠢蠢蠕动的——
她霍然掀开毛巾,只见黑发之中,竟不知何时盘桓着一只毛绒绒的蜘蛛……
“SUSAN,你不舒服吗?”总经理JOHNSON——中文名叫郑文的那个男人严厉地望着她。
“没……没有。”她低头道。
“那就好,开会时不要那么心不在焉,OK?”
穿上衣服的男人和不穿衣服的男人,绝对可以是两个世界的动物,衣冠禽兽和禽兽。她苦笑。
会毕,他叫她留下。
“文,那只蜘蛛……”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这里,你只能叫我总经理,或者JOHNSON!”总经理严肃纠正道,见她一脸憔悴,语气又软了些,道:“发生什么事了?一天到晚象丢了魂似的。”
“蜘蛛……”她痛苦的呻吟了道,“到处都是……头上,身上,有时晚上会爬到我的手上,脸上,我的身体……好象……好象会长出蜘蛛来!每天……我快疯了……我快要死了……”
他匪疑所思地看着她,好久才道:“SUSAN,你累了,要不要去看医生?”
她弯下腰,痛苦的捂着肚子道:“最近肚子常痛得厉害……好象有东西在动。文……JOHNSON……会不会……有了?”
他心中冷哼一声,决然道:“不可能。”
她正欲申辩,他的电话响了,“今天是儿子生日?好的,一定回家吃饭。”
傍晚六点半,公司里的人都走了。总经理室的灯还亮着。他是工作狂,必定最后一个下班。
她推门而进,他已在收拾东西了。
“今晚能陪陪我吗?”她问。
“你傻了吗?没听见今天我儿子生日么,我得回家吃饭。”
“你不是说和她已经没有感情了吗?”
“闭嘴!你想别人听见么?”他把帘子全部放下,压低声音道,“素素……你知道,我儿子还小……”
“可是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我等你三年了……”她泣不成声。
“这样吧,明晚,我陪足你一晚,上次你看中的那条钻石项链,我买给你,怎么样?”
“我不要,我要你今晚陪着我,我……我今天去买了验孕纸,我有了!”
“什么?你真的有了?”郑文整个从椅子上弹起,又象一个瘪了气的皮球般缩了下来。然后,用前所未有的恶毒眼光盯着她。
“你有了?哈哈,说的真好听,原来你也是来骗我的钱嘛!你们这些女人个个都一样,以为怀了我的孩子,就能来敲一笔!告诉你吧,我早就结扎了,是我老婆要求的,她说只要我结扎了,不能多出一个私生子来分家产,她就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以为在外面找了人和你勾结,还想我做便宜老爸……哈哈,你太嫩了!”
韩素素气得说不出话来,浑身却无力,“我没有……文,我真的没有,真是你的……”
“这么着吧,也看在我们相好一场,明天你就走,这算是遣散费吧!”郑文大笔一挥,递过一张支票。
韩素素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我不要……”
“不要?有骨气,好罢,我也得回家了,你也回去吧!”郑文站起身来。
韩素素感觉全身都在痒啊,头皮痒,鼻孔痒,嘴巴痒,耳朵痒,下面也在痒……肚子也好痛……那种翻江倒海的折腾,怎会不是怀孕的苦楚?
“你可不可以,最后一次……抱抱我?”她也站了起来,眼泪中有种梨花带雨的可怜。
真让人不忍拒绝。
郑文看了看表,时间尚充裕,再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门窗,抱起她来个囫囵吞枣。
恍惚中,她的嘴里好象吐出了许多连绵不断的白丝,把他整个缠啊缠啊,绕啊绕啊,他便如同一只茧子般被裹在白丝之中,动弹不得。
她好饿啊,她真的好饿啊,她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咬下了他的一条手臂,不管他如何哀求,如何哭喊,她只是饿啊,吃吧吃吧,啃啊啃啊,从小腿到大腿,臃肿的腹部,肥美的内脏,她曾经深刻留恋的宽大的胸怀、肩膀,一切,都吞下去了。只剩下他的头。
她要他看着她。
她的肚子涨鼓鼓的,很饱,打个嗝儿,很好的感觉。
她知道,重要的时刻来了。
于是她摊平四肢,赤裸裸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那种深及灵魂深处的痛楚终于来了,她的肚子在起伏不安,有物在蠢蠢欲动,欲破茧而出。
伴随着破腔时淋漓的鲜血,一条毛绒绒的蛛腿从母体伸了出来,一只小小的蜘蛛出来了,紧接着,一只又一只,数不清的小蜘蛛争先恐后地从母体的鼻孔,嘴巴,耳朵……疯涌而出。
它们绕着死去的母体默哀了一分钟,然后,象冲锋一般纷纷上前啃噬它们平生第一顿美味。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谁知道能继续活多久呢?所以,请认真地珍惜每一顿来自不易美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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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3 20:27:35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第十六号冢主.画女
“好浓的雾啊!”郑雯雯不禁惊呼道。
眼前这无边无际的雾景堪称奇观——尤其是它居然出现在繁华市区中心,而不是荒山野岭处。
这里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四周,如同铁桶一般箍着一圈钢筋混凝土制成的高楼大厦,中间,却是一个名叫大豆村的城中村。
如果从高空望下去,这里真如深井一般,氤氲地冒着些黑气,徐徐上扬,仿佛藏着无数冤魂,随时都会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攫人入内,吞噬。贫穷、贪婪、淫秽、隐忍、怨恨、绝望、恐惧等等数不清的欲念,互相交织,彼此纠缠。这里,无日无夜不在上演悲剧,却又在人们的淡漠中消逝而去。
这是城市在剧烈膨胀中不可避免的孽生体。城市的飞速发展使得村中的原住民不再需要劳动而生存,他们的出租屋已为他们带来了富裕而百无聊赖的生活。
郑雯雯把那个几乎与她齐高的背囊扔在地上,再把紧紧怀抱着的蒙着画布的画板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再在背囊里拿矿泉水。
无论她到哪里,都会带着大画板,因为她是个画家,且甚爱以都市为题材。
“真奇怪啊,这雾怎么老是不散呢?”她心里嘀咕着,一边仰脖灌水。
浓雾的一角,隐约趴着一个小女孩,正不停地用手扒开地上的泥土,好象在寻找什么。
“喂,你在找什么呢?”郑雯雯好奇地问。
小女孩仿佛置若罔闻,连头都不抬一下。
郑雯雯更加好奇了,“喂,你在找什么宝贝哪?”走过去,却见那女孩正动作麻利地从土里挖出一个白身红字的小长方块。原来是一只麻将牌。她的脚下早已堆起小坟似的一块块麻将牌——一筒、二筒、九索、东、南、北、中……
“如果你以后在这里再见到这个,记得帮我收集哦,我最喜欢这个了!”小女孩冲她甜甜一笑,抱起那一堆的麻将牌,如一只小鹿般蹦蹦跳跳地消失在浓雾之中。
剩下郑雯雯一个人还在纳闷儿,我又不打麻将,何况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她只得重新背起行囊,朝村里走去。
村里鱼龙混杂,有眼神疲遢的农民工,有跟着丈夫过来讨生活的黑瘦妇人,有神色慌张行踪诡异的神秘人士,有身穿廉价西装却胸怀大志的底层白领,也有稚气未脱出双入对的学生夫妻。垃圾和脏水暂时被浓雾掩盖了,但是仍然掩藏不住那股刺鼻的腥熏味。她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没办法,这里是脏一点,不过价钱便宜哪,又在市中心——小姐,你要租房吗?”一个中年男人走上来搭讪道。
“是的,不过,我没有很多的钱……”
男人好象早已料到一般,熟练地道:“我家刚好有个小房间还没有租出去,还是套间呢,月租一百块。”
“真的?你不骗我?”郑雯雯惊呼道。
“不信你就跟我先上去看看再决定嘛,真的很划算……”
男人一把就把她的大背囊揽了过来,引着她上了一栋六层高的出租屋。
一至五层都是出租,每层四户,蜗居着数十人。四周,擅建得密不透风的出租屋互相紧紧挨在一起,门挨着门,窗户挨着窗户,墙薄窗窄,气息互融,轻易就能从一栋房子爬到隔壁的房子去。
郑雯雯忽然觉得很窒息。
男人打开六楼的一扇门,迎面立刻冒出好似失火般一股浓雾。
这次来的是烟雾。原来里面围着四桌男女,正在四方城的酣战中狂喷烟雾,洗牌声,碰牌声,怒骂声,喧声震天。
“这是我们自己住的,街坊邻里,有事没事的一起玩玩……”男人解释道。他带她穿过麻将阵,打开最里面一间房间的门,“就是这里,你看看,床、空调、热水器,连被子什么都有——确实很实惠了!”最后一句他说得特别认真。
郑雯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和这漫天的浓雾融为一体,“好吧。”
男人走后,她便狠狠地拉上了门,然而门外那些喧杂声和烟雾却汨汨蔓入,她无力地靠在门背上,慢慢下滑——只有快点完成那副画,才能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架起画板,调好颜料,闭上眼睛,进入沉思。
肮脏零乱的城中村,鱼龙混杂的各式人群,驱之不散的漫天浓雾……
男人在外面敲门。
“郑小姐,晚上十二点后如果没有什么事,请不要外出好吗?”
“为什么?”
男人没料到会被反问,有些慌张道:“呃……这里治安不好,你一个女的……”
“好,我明白了。”郑雯雯点头道。
如果治安不好,为什么偏偏要重点说明“十二点后”不能外出呢?她越想越不解,“啪”的一声,画笔掉到地上,滚入床下。
她俯身去摸,却摸出一张陈年旧照。
那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丈夫就是房东,女儿就是在地里挖麻将牌的小女孩。妻子,象是外面麻将桌上面目模糊的一个。
时钟指向十二点,然而她肚子饿了。
带来的饼干已经吃完,矿泉水也没了。只得打开房门,“请问附近有卖方便面的吗?还有,有热水吗?”她喊了一声,外面不知何时已安静了下来,整间屋子黑漆漆的一片,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从灯光通明的房一下子进入寂静无人的厅,仿佛一脚踏进深隧的黑井中,随时随地都可能从角落处冒出一只手,紧紧扯住你的头发,掐住你的脖子,或者冒出一只眼睛,充满恶毒地盯住你,摄去你的魂魄……
“我饿了,得找点吃的!”郑雯雯高声为自己辩白道。可是整间屋子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黑暗中,她一连撞倒了两张麻将台,上面的麻将哗啦啦地散落一地,踩在上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都到哪里去了呢?”她小声埋怨道。凭着记忆摸到了门,门很好开,一开门,只见一轮明月挂在半天。雾淡多了。
她借着月色继续摸着楼梯往下走,楼下的房间都关着门,不见灯光。
整座楼,仿佛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行至底层,月色凄迷,浓雾骤临。
有声音飘然传来。好象是步行声,蹑手蹑脚,如贼;又好象是说话声,轻言轻语,如情人。
雾中忽然烛光摇曳。渐行渐近。
郑雯雯侧身藏在楼梯间里,偷眼窥去。
只见雾中走来一大群人,差不多都是一男一女并肩成一列,缓缓前行。他们一人举着白蜡烛,一人捧着一张照片,还轻轻地念祷着什么。
细细听去,仿佛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佩佩……”
“佳佳……”
“小健……”
“浩龙……”
其中有对男女很眼熟,正是房东夫妇。
“清儿……”他们唤道。
郑雯雯“咦”了一声,谁知那群人却象长了顺风耳一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接头低语:“好象有人……”
他们很快向雾一般地散开了,慢慢地向楼梯间搜索了过来……
“郑小姐,昨晚睡得还好吗?”
“哇!你怎么可以随便走进人家的房里?”郑雯雯一下从床上惊醒,一眼看见房东就站在床头。
“噢,对不起,你没锁门。”房东毫不在乎地出去了。
“难道没锁门就可以擅自跑到人家房里来吗?人家可是女孩子哪!”郑雯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快点完成那副画,赶紧离开吧!
天已大亮,她还没伸完一个懒腰,门外又传来震耳欲聋的打牌声。还有,雾比昨天更浓了,整张床都好象泡在浓雾之中一般,犹如海上孤舟。
肚子更饿了,她迫不及待地跑下楼,远远就看见有卖食品的小店,塞进四个大肉包子,再灌上一杯劣质豆浆,远远又看见了昨天那个收集麻将的小女孩。
她又在原地,不停地挖、挖、挖,一块又一块的麻将牌好象花生一样从地里被连泥拉了出来。
“喂,又见到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一样头也不抬答:“何清儿。”
“为什么你要挖这些东西?”郑雯雯再问。
“咬烂它,嚼碎它,吞进肚子里,爸爸妈妈就找不到啦!”说罢,拣起一只一把就扔进了嘴里,只听见咔嚓咔嚓,她咬碎了整个麻将牌,然后吞了下去。
郑雯雯惊呼道:“你怎么吃这东西?肚子会疼的!”
“因为我恨这东西,有了它,爸爸妈妈就不疼清儿啦……”何清儿冲她甜甜一笑,忽尔蹦入雾中,不复声响。
麻将碰牌声又传入郑雯雯的耳中。
她有些茫然地回头望去——麻将之风如同传染病一般,已经把整个村子的每个家庭的大人都感染上了,她看见楼房下,过道里,大路上,全部都摆满了麻将桌,人们在四方城中全神贯注地砌牌,下注,吵闹,狂笑,痛哭。
人挨着人,桌连着桌。密不透风。
她头晕目眩,梦游般走回自己的房间里,重新拿起了画笔。
雾象要把她掩埋,越来越浓,越来越厚,她被白絮般的雾裹在里面,呼吸越来越困难,只得比赛似的加紧涂、画、抹……
抱起画,推开门,冲出浓雾,那群人仍在沉浸在赌博的亢奋之中,她猛然推散了一桌的麻将牌。
“喂,你想干什么?”人们纷纷愤怒地站起来。
“我说,你们玩够了没有!?”她横眉怒斥道。
“郑小姐,要是你受不了这些,你就走吧!”房东道。
郑雯雯举起那张照片,冷冷道:“我见过你们的女儿,昨天和今天,她说,她恨麻将,有了麻将,她的爸爸妈妈就不疼她了,所以她宁可把它吃进肚子里!”
房东和房东太太都呆了,所有人都呆了。
房东太太一下子瘫软在地,双手掩脸哭泣道:“我们的清儿……可怜的清儿……都怪我们,有了钱,以为请了个保姆就可以了,每天打麻将……那晚,六一儿童节,村里在放映室放动画片,我们让保姆带他们去了……谁知,起了大火……小孩子全都没逃出来……”
“是啊,自从没了孩子后,每天晚上十二点后,我们都会为他们招魂,为什么……就不回到我们身边呢……”大人们梦癔般议论道。
“孩子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还是打麻将吧,摸着牌,什么都忘记了……”一个人说。
“是啊,是啊,干脆什么都不要再想,继续打牌吧……”好些人附和道。
“就这样吧!”更多人点头道。
于是大家再次坐到桌子上,再战四方城。
“你们……”郑雯雯顿时气结。
被打散了牌的那桌人都在俯身捡牌,郑雯雯一转眼睛,偷偷藏起一只。
她回到小女孩出现的地方。
浓雾弥漫,小女孩在她的身后出现了,“你知道吗,这个村子的大人们,都喜欢它到放不下手。”
郑雯雯点点头,道:“我知道。”
“所以那晚的大火,他们谁也逃不出来……我们都成了孤儿,后来政府收了地,在那边建了间孤儿院,你看,他们来接我去上课了!”轻轻一指,雾中走来许多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
“何清儿,去上学啦!”
“好啦!那么,姐姐再见!”
郑雯雯闭上眼睛。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还不能再见。”她睁开眼睛道。
她手里拿着一块白身红字的麻将牌,高高地把它举了起来。
“你们是时候彼此相见了。”
好象有风,吹散了些许浓雾,原来是大人们,他们追来了。“把牌还给我们!”
追到面前,小孩和大人一照面,各自吃惊。
郑雯雯一把扯开画布,一个干净、整齐的村子跃然纸上。
“这就是村子原来的样子啊……”
“请你们——好好安息吧!”郑雯雯张开双臂,画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把四周的浓雾通通吸了进去。还有大人们,小孩们。
地上只剩下了一个废墟。一个被大火烧得焦黑的曾经熙熙攘攘的村子。
还有满地散落的麻将牌。
“对了,差点忘了!”郑雯雯拍了拍脑袋,从背囊里拿出一张一百元整的冥钞,合指一扬,瞬间烧化,“我还未付房租呢!”
她回身望了望她的得意之作——
一对满面泪水的夫妇,张开双臂,把一个小女孩紧紧地抱在怀里,再不分离。
男人的口袋上,还隐约露出百元冥钞的一角来。
末了,她终于满意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百芳冢 郑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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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3 20:28:15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第十七号冢主.琴女
高高的演奏厅前,一个穿白裙的小女孩正端坐在钢琴边紧张地弹奏着。
曲子是自选的变奏曲E大调。
高音,低音,小女孩十指如飞,娴熟得如同飘扬的风。
台下是一脸肃穆的大赛评委,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一把精确的天平,衡量台上那位小小的表演者的一举一动。
观众席中还有一双更加紧张的眼睛,这个双鬓微白的中年女子紧张得把双手使劲地绞在一起,背脊硬直地绷起,整个人就似钢线拉直的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一天,父亲携着一个阿姨绝然而去,从那一天起,母亲温婉的容颜被瞬间摧毁得面目全非。妈妈,你好可怜,妈妈,为了你,我一定会赢的,因为我爱你。
评委们交头接耳,纷纷露出赞许的微笑。
还有最后一段,完美的表演即将划上句号。
突然,一个不协调的音符就象恶毒的小魔鬼般跳了出来。
评委们尖锐的耳朵已捕捉到这丝微的变异,都惋惜地摇了摇头。
曲终了,小女孩弯腰谢幕,轻盈得如同一片白云。一滴不争气的泪水却沿着天使般的脸庞上缓缓滑落。
台下的母亲忽然全身如泥般瘫软了下去。良久,她才勉强直起身来,慢慢离开观众席,往后台走去。
“请问有谁见过我的孩子?”她问工作人员。可是谁都说没有见过。
于是他们一起出动寻找,最后有一个人在三楼道具室中一架废置的钢琴上发现了一双小小的脚印。
当人们攀上那座钢琴,从推开的窗户往下看时,那个孩子正静静地躺在花丛之中,一如坠落凡间的天使……
“廖太太,这就是我上次我向你介绍的那位白老师。”热心肠的关太太拉着廖太太的手道,“她啊,原本是A校的音乐老师,教过好多学生,她自己的女儿拿过那个什么邦奖的,我都不记得了,总之你家的柔柔让她来教肯定错不了!”
廖太太便打量这个坐在一角沉默不语的女人。
她脸色泛白,眉间隐隐露出一丝愁苦之色,看样子只有三十几岁,头发却已花白。
见廖太太打量她,便略微害羞地低下头去。
“一节课要多少钱呢?”她颇有些喜欢这老师了。
“这个嘛,她教的都是八十块一小时,一周一节……”
“太贵了,A校嘛,不就是个民办学校吗?”廖太太一撇嘴道。
这时,一直沉默的白老师忽然道:“我先教两个月,钱你随便给,如果你觉得好,我再教按这个价钱继续教下去。”
摆明以实力证明的样子,廖太太不由又多了几分信任,便答应了下来。
可是当廖家的心肝宝贝儿见到这位白老师的时候,却死活也不肯让她教。
廖先生和廖太太只得变换着办法哄她:“宝贝,你学一次,就带你上一次肯德基……”
“不学!”
“买个大熊宝宝?”
“不学!”
“那就学一小时琴,玩一小时游戏好不好?”
“那——好吧,我学一次琴,就上一次KFC,再买个大熊宝宝,跟着玩两小时游戏!”果然,小孩子还是经不起诱惑的,虽然条件有点复杂。
柔柔是属于天性聪明,却又懒惰贪玩的小孩,并且被宠爱过分,任何事不顺意,立刻起闹。
白老师显然没有驯服这种小孩的经验,面对柔柔的蛮拧,一开始就显得茫然无措,最后把她气得捂着脸冲了出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一次之后,柔柔就突然变乖了许多,竟然不抗拒学琴,也不提出任何条件了,甚至还要求把每周一节加为两节。廖家夫妇看到女儿如此,心中自然不胜欣喜。
这时候刚好两个月。
只是女儿好象也和他们开始慢慢生分起来。偶尔一转身,那个眼神,生疏得好象陌生人。
只是疯狂地爱上了弹琴。每天一回家,就直奔钢琴,非要廖太太再三劝告才肯撒手。
“柔柔,那么努力干什么呢?妈咪又不是真的想你当钢琴家。”
“我要考亚洲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柔柔一字一句地答。
“什么邦啊?”廖太太搞半天没懂,只得诺诺地点了点头,又问,“你弹的是什么曲子,能告诉妈咪吗?”
柔柔甜甜一笑,道:“变奏曲E大调。”
是夜,廖家夫妇正带着一天的疲惫昏昏睡去,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叮叮当当的琴声。
廖太太披衣而起,打开房门,果然见到宝贝女儿正连夜练琴。
“柔柔,明天再说吧,别冻着……”她温柔地道。
柔柔置若罔闻,仍在专心致志地弹奏。
廖太太只得走到她的背后,想拉住她的手,岂料女儿突然转过身来,脸上、身上、身上竟然全是血,连钢琴上的亦是一摊血迹,柔柔的眼睛里汨汨流出血泪来,嘶声叫道:“妈咪,救救我!我不肯弹,她打我,骂我,我好疼,好怕……”
柔柔的脸忽地变得狰狞,突然抓住她的手臂,狠狠道:“不好好练就打死你!”廖太太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柔柔!”她猛然坐起。
“你叫什么,女儿还没起床呢。”廖先生正在洗脸刷牙。
廖太太余悸未平,连抚胸口,“我说,还是不要让柔柔再学琴了。”
“为什么?”
“我昨天晚上梦见……”说到一半已说不下去,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晚上,白老师如约到来,柔柔显得特别高兴,一手拉着廖先生,问:“爸爸,你说我弹得好不好?”
“好啊,柔柔最棒了!”
“都是老师教的嘛,柔柔最喜欢老师了!”一手拉起白老师。那模样,真象是幸福的一家子。
“爸爸也要喜欢老师哦!”
“柔柔!”廖太太再也坐不下去了,低声对白老师道,“对不起,教导就到今天为止,柔柔不学了。”
白老师惊惶地看着她,颤抖问:“为什么?”
“柔柔不要离开老师!”柔柔扑进她的怀里,亲昵一如母女。
“柔柔你过来!”廖太太怒火中烧,一把把女儿扯了过来,柔柔立刻哭喊道:“疼死柔柔了!”
“你看你发什么神经?”廖先生心疼地拉过女儿的胳膊看,“好好的怎又不学?”
白老师也在关心地察看,两人的手不经意地碰到一起。
虽然两人都没在意,可廖太太心中的一把火更盛了,她指着白老师道:“她、她打我女儿!柔柔昨晚说的……”
“妈妈,我没有说啊!”柔柔闪闪眼道。廖先生拉过女儿看了看,果然没有半点伤痕,除了手臂上的淤肿。
“你睡糊涂了!”廖先生道。
柔柔撒娇地拉起父亲和老师,“爸爸陪我弹,老师教我弹。”
…………
当廖太太怀揣着所有的积蓄来到这间简陋的房子时,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竟然会住在这种地方!?”
“是的,在没有找到这份工作之前,我一直打散工。”打散工的意思就是半失业。
“你自己一个人么?”
白老师忧伤地低下头,“五年前,我的前夫离开了我和女儿,后来,女儿也没了……”
“啊,你女儿死了么?”廖太太顾不得礼貌,急问,“怎么死的?”
“这个……”白老师面有难色,好久才道,“参加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失手后,想不开就……”一想到那个天使般的身影,她的泪水就缓缓浸了上来。
“那……她当时,弹的是什么曲子?”
“变奏曲E大调。”
“啊——”廖太太差点儿晕了过去,她扑通一下跪在白老师面前,捧上半生的积蓄,惨然道,“求你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女儿吧,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你把女儿……还给我……”
亦夜,廖家的大厅里又传来了紧张不休的变奏曲E大调。
“柔柔……”廖太太小声乞求道,“别弹了,别弹了……”
琴声忽然断了。白老师忽然出现在大厅上。
“老师,你什么时候来的?”
“老师一直在这里。”白老师拉起她的小手,眼睛里充满了慈爱,“来,柔柔,老师带你去休息一下。”
“好!”柔柔听话地顺从着,两人一直走到了阳台上。
白老师忽然抱住了她,浑身都在颤抖,“小琴……真的是你么?”
柔柔的脸上泛起了甜美的笑容,道:“妈妈,你终于认出小琴来了!”
“真的是你……我的小琴……妈妈对不起你!”白老师抱着她狠狠地亲了又亲,“妈妈以前,为了自己能教人赚钱,非要逼你考琴,还骂你、打你……都是妈妈不好!”
“小琴不怪妈妈,只要妈妈重新快乐起来……”
“小琴……”白老师放下了柔柔,攀上了阳台上的栏杆,“妈妈来陪你好吗?你来带妈妈过去好吗……”
从柔柔的身体里忽然涌起一层薄薄的雾来,慢慢地形成了一个人的样子,是个穿着白裙如同天使般可爱的小女孩。
她飘浮在空中,“妈妈,小琴不要你来陪,妈妈也不要小琴陪。”
白老师的头发被风吹得扬了起来,一只脚已探了出去,听见这话,略略惊愕,“小琴你说什么?”
忽然,廖太太从隐藏的一边冲了出来,她抓住白老师的另外一只脚就往外推,月光下她的眼睛里闪着恶毒的光芒,“你为什么不去死!只有你死了,我和女儿才有安宁日子!”
白老师半身凌空,眼看就要堕下去,廖先生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把廖太太推开,又把她抱了下来。
“你疯了!你……你在杀人知道吗?”
“我没疯!”廖太太尖声申辩道,“她的女儿要杀柔柔!”
她突然打了冷战——“你为什么一直抱着这个女人?”
据说,在廖先生和白老师的婚礼上,许多人亲眼目睹了一个穿着白色裙子如天使般甜美可爱的小女孩,站在两人中间。
之后,又有许多人目睹,一个脸容憔悴的妇人,当街斥责并毒打了她那不肯好好读书的女儿,边打,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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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号冢主.人鱼泪
有一天,只是平常的一天,他从市场里买来一条鱼,没想到,就此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那是一条色彩斑斓的鱼,瞧不出什么品种,只是死气沉沉地呆在鱼池一角,连摆尾也欠奉。
“这一条啊,批发回来就是这副模样,要死不死的,”鱼档老板娘戴上胶手套,顺手从池里把它抓了出来。 好象知道大限将临,那鱼开始拼命的挣扎,总归敌不过老板娘一双孔武有力的手,被死死按在砧板上,突起的鱼眼里好象泡着一瓢眼泪,分明是万般不甘。
他掠过一丝恻然,“喂,不用宰了,我留着回家养。”
当他把那条鱼放进鱼缸里,斗室立刻起了变化——从水里散发出阵阵迷幻的光华,一波又一波,五彩斑斓的鱼尾轻盈一甩,水中竟然变出一个美艳无伦的维纳斯来,她的黑发如海藻般浓密飘逸,她的皓齿如珍珠般晶莹凝白,她的笑容绮丽得象一道雨后的彩虹,她的声音轻柔得象一阵温柔的海风:
“王子,是你吗?”
他的嘴巴立呈“O”型,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
她喋喋不休地解说,原来她是海里的一条人鱼,只为寻找命中注定的王子而来。
“我向海巫婆换了一瓶神药,这样就能轻易化身成人,你看我,是不是比公主还要漂亮?”
她一眼就瞥见了他摆在桌上的旧女友的照片,嫉恨之意熊熊燃起,立刻剔开戒指上的珍珠,把某种闪烁着神秘色彩的流质一饮而尽,然后,好象掀开一袭华丽的裙子般,绚丽的鱼尾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羊脂白玉般的美腿。
他只觉心脏激烈撞击,只怕这一颗心便要生生地从腔里蹦将出来,这美艳的裸女,简陋的斗室,孤男寡女,媚眼如丝,灯色昏黄……
“王子?”她看清了这斗室的简陋。顿时花容失色,“你的宫殿为什么这么简陋?”
他吃力道:“我……不是王子……”他,不过是潦倒之徒,哪来什么宫殿?
她的声音徒然升高一百八十度,一室玻璃几欲震裂——“那你为什么带我回来?”
她脸色刹白,浑身颤抖:“你还害我喝下了神药……我现在变不回去了!”
他瞠目结舌,“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以为你是……一条观赏鱼!”
她柳眉倒竖,欲分辩却无词,气得拍缸而起,他慌忙退后一步。
“你这个骗子,大骗子!”她东张西望,要夺门而出,他连忙喊住:“喂,你……你这样子要到哪里去?”她泪水盈盈,泣道:“我要去找王子,只有找到我的王子,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那你要不要穿件衣服……”他急忙从柜里抽出一件衣物,追着她出去,眼看她诱人的身段在朦胧的灯光下透着温润的色泽,几疑在梦中。
这人鱼不谱世事,以为这世界就如海底一般,都是不穿丝缕的,等他冲到出去,她已不见了影。
他在大腿上拼命掐了一把,好象也不觉得如何疼,地上一滴一滴的水渍,正在一圈圈地晕然蔓延,他一阵目眩……
那人鱼裸体夜行,也不觉害羞,幸好其时已是夜深,路人稀少,又是暗处,竟没有人发现这幅香艳画面。
未出巷间,忽然听见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由远疾至,她不知是摩托车,还道是人间什么古怪动物,只见那东西前头射出两道刺目的光线,直晃得她双目都睁不开来,才觉得有些害怕,心儿扑通扑通直跳。
那东西射住她好一会儿,又不见什么动作,好久才有个人惊呼的声音:“天哪!”
又听得咔哒一下,那东西动了动,从光芒中走出一个男人来,样貌粗鄙,气喘呼呼,“喂……你?”
她吁了口气,原来是人,便点了点头。
“你被人劫……么?”
她连忙道:“不是,我被人骗了,变成了这个样子,又没有办法变回去。”
那人看得眼都直了,她看他那副样子,又瞧了瞧他身上的衣服,方才恍然大悟,但亦未放在心上。“原来你们都穿衣服么?在哪里能找到衣服?”
话音刚落,那人已经在脱起衣服来,她感激莫名道:“你真好……”却见那人竟不是把衣服给她,狼急狼急地又去脱裤子,“这可怎么好意思呢,要你着凉了……”谁知那人脱完衣服,竟径直朝她扑去。她双手被狠狠拧住,异常生疼,不禁又急又慌,失声道:“你要干什么……”
那人更不答话,正要动作,忽然一声闷响,身子一晃,已然倒地。那人鱼抬眼一看,只见一个相貌英俊的男子站在眼前,也在斜眼看着她。
她此时已知人类要穿衣的规矩,立刻把刚才那男人的衣服穿上,可是不伦不类,十分滑稽。男子见她如此,哈哈笑道:“这是男人衣服,你的衣服呢?”
她摇摇头道:“我没有衣服。”
“你是哪里人?出来打工的吗?”
她黯然道:“我被人骗了,现在不能回家……”
那人深表同情道:“你愿意跟我去打工吗?赚了钱,就可以回家了。一个女孩子家的,出来多不容易,也不只是你一个这么倒霉。”
人鱼见人家英俊不凡,举止有礼,又救她一命,心中感激,道:“其实我出来本要找王子的……”
那人心道,这女人身材模样都好,就是脑筋却缺了一条筋,连忙道:“这么巧?我姓王,可是大家都叫我王子呢。”
于是人鱼就想都不想就跟了那人走了。那人把她带到一个歌舞团里去,工作也很简单,就是让她在T台上走上几圈,姿势不论,只要脱光。
对人鱼来说,不穿丝缕乃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不过她开始有点厌烦那些人的举动。
“他们看我的眼光,好象很奇怪!”
“他们喜欢你啊,就象我喜欢你一样,越是这么看,越是表示他们喜欢嘛。”王子这么说。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哭着道:“我不干了,这些人坏得很!”
王子也失去了一再劝说的耐心,狠狠道:“不干?你休想走得出这个门!”又朝一个面容猥琐的男人,威胁道,“再吵就把你交给他整治整治!”
她亲眼看见那男人怎么对付不肯干活的女孩,浑身一寒,不敢说什么。

于是她逃跑,被捉住,痛打一顿,血流出来的时候,居然是红的。
“看来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人类,再也不能回去了。”她绝望地想。
离开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场,她居然遇见了他。
他混在人群中,看似漫不经心。
她回到后台,心拧着一丝痛楚,一团团乱,可她不知怎么办,好伤,好伤……
歌舞团又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其实任何一个城市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模一样的舞台,台下眼光淫猥的男人,肮脏的手,花花绿绿的票子。
忽然,她又看见了他。
他依旧漫不经心,好似对她视而不见。
她的心一动。
之后第三个城市,也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他们到了一个沿海的城市。
从空气中隐约飘来一股海风的气息,她痛彻心扉,可是无从表达。
她不知人类应该如何来表达这种悲伤。
在忙碌的后台,她走完了,缩在一角,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捉住了她。她惊愕回头,竟然是他。
“我带你走。”他说。她膛目结舌,好象从不认识他。
他的手居然这么坚定,这么温暖。她踉踉跄跄跟着他,天地昏黑,茫然不知前路何方,只知道跟着他,一直走。
跟着他穿街过巷,跟着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海边。
“你一直在找我吗?”
“原来你一路跟着我吗?”
他不答,把她带向大海,却不愿看她一眼。“你……走。”
她绝望地望着他,怎忍心告诉他,他做的一切只是徒劳。
身后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几条大汉凶悍地扑来,当首的就是王子。“找到了!”
他使劲地推了她一把,“走!”
她呆若木鸡,心比鞭打更痛,痛到了骨髓之中,痛到撕裂灵魂。
他护在她前面,任由追捕者拳打脚踢,血流披面,仍不退却。血流入海中,海浪翻动,血晕很快化作无形。
他终于缓缓倒下了,她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心瞬间凝固成冰。那些人奇怪地看着她,她的腮下竟挂着一颗绚烂夺目的冰晶,在黑暗的海中,发放着奇异的光芒。
王子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却觉得那冰晶硬硬的,凉凉的,“钻石?”
他们互相传阅,均惊骇不已。却没有发现她腿下的渐变。
突然,一声惨叫响彻沙滩,有一个男人骇然发现身边的王子只剩下了半个脑袋,另外一半,在一张血盆小口里。那绝对不是人类的牙齿,人类的牙齿没有那么长,那么尖,那简直是——鲨鱼的牙齿。
他们想逃,可是脚下似被一条鱼尾绊了一下,摔倒在海里,海浪也似帮凶,好象八爪鱼的细盘一般,卷着他们,瞬息之间就把他们带进了深海。
眼泪就是人鱼打回原形的药。可是知道的人鱼,都不会再到陆地上来了。
她终于回到了大海,因为她是大海里最伤心的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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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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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3 20:29:11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第十九号冢主.饕餮之女
时钟指向十一点五十五分,整个办公室的节奏通通缓慢了下来。有同事过来拍了拍欧阳风的肩膀,问道:“中午饭,茶餐厅,一起?”
欧阳风微笑着摇了摇头,另一个同事凑过来道:“他啊,你就别叫了,有自备爱心便当呢,有个会做饭的女朋友真爽啊,连午饭都省了!”
大家哄然笑过,各自结伴觅食去了。办公室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
他四周瞧了瞧,确定没人留下,这才拿出他的“爱心便当”来——原来饭盒里放着的,只不过是一包快食面。
垃圾食物,致癌物质,他通通置之脑后,埋头狂吃,连最后一滴面汤都不放过,一仰首,照单全收。
果然是滴滴香浓,意犹未尽。
这东西,本来是素娴最厌恶的。
她做出的爱心便当,让他在全公司出尽了风头。然而现在,她却在哪个男人的家里素手调羹呢?
所以他只能拼命地吃,吃她最恨的东西,还要吃得津津有味。
可惜这天出了点小意外,同事小李正要赶一份报表,留了下来。
他只得到下面的茶餐厅打包一份“没营养”的四宝饭,刚走出门,就觉胃部一阵抽搐,酸溜溜的液体倒翻上来,里面在翻江倒海地闹,想吐,却吐不出来。
肯定是最近吃得太多快食面,想要报复别人,原来最终糟蹋的是自己。
他脸色惨白,扶住街边的广告牌,面前一架新款的车子呼啸而过。车上坐的那个女子,依稀是素娴。她的后座还放着很多蔬菜,好象刚从超级市场扫荡回来。
开车去买菜,真是富贵。无论如何,也和他这个小白领毫不相干了。
这时,他的胃猛一抽搐,再也忍不住,赶紧跑快几步到旁边一个窄巷去,哇地吐在脚上了。今天早上吃的快食面,昨天晚上吃的快食面,昨天中午吃的快食面,前天早上吃的快食面……通通变态地还魂回世,躺在地上嘲笑地看着他。
他也笑了笑,然后,眼泪就出来。
突然,脚下响起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他忍着恶心用脚拨开那些秽物,原来下面有个下水道,一个款式从未见过的手机正好卡在那里。
打开一看,有个短信突突跃动。
他一时好奇,不禁开来一看——“曾经有一碗绝顶好味的陈记牛杂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时,才追悔莫及,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给我重来一次机会的话,我会对那碗绝顶好味的陈记牛杂说,我要吃你。如果非要给这个愿望加上一个数量的话,我希望是——一万碗!”
他哑然失笑,开玩笑地回复道:“生命诚可贵,牛杂价更高?”
那边很快回信了:“你捡到了我的手机,太好了。我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好想念这边的美食哦,你是个好人,能帮帮我吗?”
他奇道:“我怎么帮你?”
“帮我去吃东西嘛。”
他发去了三个问号。
那边发来一个笑脸,“你帮我吃,再拍了照片传过来,我看一看,就饱了。”
“望梅止渴?”
“呵呵,你真聪明。你愿意帮我的忙吗?说不准我会帮你实现愿望哦!”
他想了一下,回道:“我有个愿望你是没法实现的了,不过我还是可以帮你。你现在想吃陈记牛杂?”
“全中!”
于是,他这个而立之年的白领,便在乱哄哄的牛杂店前和一大群中学女生挤着买了一碗牛杂。他用手机拍了照,传了过去。
“啧啧,味道好极了,喂,你说是不是啊?”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想吃。”
对方打了足足十个问号,“这么美味的东西,你竟然不想吃??????????”
他微微咬了一口,草果和八角的味道在那块厚厚的肉块上互相纠缠,辛辣又丰腴,一如盛装浓抹的熟女,偶尔一瞥,尚有惊鸿之感,不过惟恐等到朝夕相对,那熟女卸下妆来,可不免有些怵然。
他把这一发现告诉她。她佩服道:“这样都让你想到,你太强了!”
之后,他发现,原来许留山的杨枝甘露,像怀春少女,清甜中略带微酸,卖相靓丽,可惜份量颇少,入口即没,来不及细细品味,已然消逝。最后,空留一份惆怅,悲从中来。
银记肠粉呢,象小家碧玉,长相普通却带着品性淳良的好名声,“白如雪,薄如纸,油光闪亮,香滑可口”,这家的碧玉,被家境所困,不能与那大家闺秀相比,只得含羞答答地抛头露面,只求寻一良家子,托以终身,可惜所过诸生均是营营碌碌之辈,甫一上台,毫无怜惜之心,就伸出一双筷子胡乱蹂躏,娇躯怎抵那狂风暴雨,只得叹一声命薄,终于寂然无声。
顺德双皮奶呢,倒象个得福的新婚少妇,媚眼如丝,甜腻得化不开。不过她也有一桩心事,就是上面那几颗小小的红豆,有时竟敢“妹仔大过主人婆”,勾引别人的眼光,公然与她争起宠来。她这一口干醋,真是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每天中午就按着她的想法去寻吃的,然后又把自己的想法发给她。她笑得花枝招展,“哈哈哈哈,笑死我了——那,老太婆呢,什么东西象老太婆?”
他刚好转到一家蒸品店前,便道:“糯米鸡。”
“包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一点风吗?”
“不是,因为老太婆脸上的皱纹,跟糯米鸡的棕叶很象啊!”
“可是,也有没有皱纹的老太婆啊!例如我。”
他大吃一惊,“你是老太婆?”
“可不是嘛,年轻人,我今年都八十四岁了。”
他无法想象长久以来是和他聊天的,居然是个八十四岁的老太婆。
“我不信,除非你让我见见你。”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索性让她玩笑当真。
这次的她仿佛想了很久,才回复道:“好吧,明天中午,你拿上一百只糯米鸡到前进路来吧。”
听说过送九百九十九枝玫瑰的,可从未听说有女孩要求拿一百只糯米鸡赴约的。
“因为我们家姊妹多嘛!”
当他捧着十大包糯米鸡狼狈地站在繁华路段前进路上的时候,面对来来往往抱以奇异目光的路人,真恨不得钻个洞进去。
最料不到的是,素娴居然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和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并肩走过。她也许是见到他的,但并不多望一眼,冷冷地错开,仿如路人。有玫瑰的女人,怎会看得上糯米鸡?
正当他尴尬之际,一把黑色的雨伞忽然从天而降,呼拉一下就飘到了他的头顶。他伸头望去,忽然整个身子都好象被罩在那把雨伞之中,只觉恍恍惚惚的,飘飘荡荡的就到了一个有着很高的拱门的地方。
拱门上好象写着三个字。但是太高了,他眯眼去看,却怎么都看不清。
“怎么转到了这个地方来了?”他心里迷迷糊糊的,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门里走去。里面的光景吓了他一跳——赫然是一个公墓!
一座座的坟墓修饰得千奇百怪,却没有一座雷同的。有的在上面种满了花花草草,红红绿绿甚是漂亮,有的萧瑟冷清,只铺上黑色的大理石,更有甚者连墓碑都没有。
一个穿着绛色香云纱的女子,款款从其中的一座后走了出来,微笑地向他招手道:“你来啦!”
他看她的模样,二十尚不足,十八颇有余,不禁也笑了。
“你怎么约我来这种地方来?”
她不答,只眨眨眼,伸手一探,“糯米鸡呢?”
他把十包糯米鸡放在地下,给她递过一只,叹道:“你怎么这么谗呢?”
“嘻嘻,大家都叫我贪吃鬼嘛!”
正当她扒开棕叶时,身边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阵女孩子的窃窃私语,“喂,贪吃鬼,你竟敢把人带到这里来,等大冢主回来,有你好看的!”“贪吃鬼,独食难肥呢!”“大冢主回来,铁定要罚你一顿!”
他悚然一惊,四周望望,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只见她笑嘻嘻地把糯米鸡拿出来,一个个地摆在那些坟墓前,一边满不在乎地道:“你们想吃就吃吧,免得说我贪吃鬼小气,不请你们。不过,大冢主回来,你们可得帮帮我啊!”
他吓得冷汗直冒,“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她走到一座坟墓前,拍了拍,笑道:“我住在十九号里,自然是鬼,你心里还有什么愿望?看我能不能帮你实现?”
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手机,这才发现,原来是纸糊而成的。他“哇”的一声惊呼,掉头就逃。身后传来那女子的声音,“喂,你们个个想再吃好东西的,就要帮帮小妹啊!”
恍惚间,好象跑了很长的路,眼前忽然就出现了熙熙攘攘的前进路。站在车水马龙的繁华大道上,他一时惑然,究竟是一场梦,还是一阵幻觉?
突然,人流迅速向一个方向聚集过去,身边好象有个人道:“发生车祸了,快去看看!”他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人走了过去。
一部新款的车子横在马路上,似曾相识的样子。救护人员从变形的车厢里抬出两具鲜血模糊的人体,白布遮掩,看来已是不治。
才没抬开多久,其中一张白布突然被掀开了,下面竟坐起一个女子来,正是素娴。
围观的人群和救护人员都被吓了一跳,全都愣住了。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素娴轻轻盈盈地走下担架,还来不及抹去额上的血迹,径直扑入他的怀中。
“我吓坏啦,我舍不得离开你,就永远留在你身边好吗?”
他又惊又喜,一切发生得出太过突然,简直无法反应过来,只得点头道:“好……好……”
素娴莞然一笑,偷偷抹去了残留在嘴角边的一粒糯米。
我舍不得你,更舍不得你给我带来的美食之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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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号冢主.孀女
天气阴霾,雨儿凄迷。
从春分到清明下的雨,叫阴雨,连风里,都带着怨恨的气息,把世间万物,诅咒了遍。
天还没亮,胡老三在床在转了一个侧,醒了,缩手缩脚地穿上衣服。
他一边思量着要不要下地,一边慢慢地推开了半扇窗——外面的那景致竟是他平生未见,甚至想都没想过的美丽。
迷蒙细雨下,一个白衣如霜的娟秀女子,一手执着油纸伞,一手挽着细竹篮,正站在他家简陋的檐下!那女子皮肤润白如玉,一点红唇如朱,风雨吹拂衣襟,直若天女降临,观音下凡,把个胡老三吓得倒退了几步。
“是人,还是仙?”他缓了缓神,又把窗户轻轻打开一丝儿,偷偷窥去。
那仙女正在举目望天,脸上似有犹豫之色。
片刻,胡老三听到了这辈子最好听的声音——
“这雨路,可怎么走呢——真是愁死人了……”
胡老三只觉得骨头都酥化了,昏昏然就推开了窗户,颤颤抖抖地道:“不如……就在这歇歇罢。”
那仙女诧然回眸,却见一个中年村农,正在窗里如痴如傻地盯住自己,不由得抿然一笑,这一笑,可把胡老三的三魂六魄都勾走了,他张大嘴巴,脑袋里一片空白,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直打颤。
过了好久,才听那女子轻轻扣门问道:“敢问这位大哥,是邀奴家进屋避雨么?”
胡老三哪里还有什么思量,只叫道:“嗳——你……你进来……不嫌脏就……进来罢!”
门外那女子低低一笑,朝门上的两幅门神浅浅地行了个礼,低声道:“如此,两位大哥亦无话可说了吧?”说罢,长袖一挥,两幅门神颓然滑落,零落雨中。
只听得“依呀”一声,胡老三拱身请道:“您……请请、进……”
白衣女子也侧身还了个礼,轻启朱唇,柔声道:“有劳大哥了。”
入得屋来,胡老三自知贫陋,竟不知如何款待这天上仙女为好,只得急急忙忙去烧水,又没茶叶,只得掏出瓷罐放了一把白糖进去,端到仙女面前,才察觉自己的手脏黑黑的,用手抓出的白糖,只怕仙女看不上,讪讪然站到墙角,不敢作声。
他不作声,那仙女也不作声。两人均觉尴尬,一屋沉寂。
胡老三见再下去也不成话,只得缩缩道:“你……这是上哪儿去?”
白衣女子道:“到后山,给我过世的那人上坟呢。”
“啊!你……”胡老三一惊非同小可,顿觉眼前这仙女的光华尽失,再看真切些,才发现她髻上原来插着一束丝做的小白花,果真是个孤零零,楚楚可怜的孀妇。
自己还误以为她是什么天上仙女呢,原来不过是个小寡妇!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暴雨肆横天地,这小小的瓦屋仿佛成了一块世外桃园。这雨声,也未免太大了些……
胡老三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全是汗,粘呼呼的,暖湿湿的,更难受的是,心腔里,好象有个东西在不住地游动,一种压抑的东西,仿佛要破腔而出。
“你家里……家里……还有人么?”他忽然蹦出一句话来。
小寡妇摇了摇头,凄然道:“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胡老三大喜,脸上的肌肉禁不住地跳动,只暗暗移步到窗户边,看了看天,仿佛自语道:“这雨,倒像越下越大了。”
“可不是么。”小寡妇道。
他又漫不经心地掩上了门,背地里反扣住栅,皱眉道:“下这么大的雨,路一定更不好走了……”
“可不是么。”小寡妇又道。
“那……”胡老三来到小寡妇面前,一手抱住她的腰身,怕她挣扎,便狠命搂住,一手捂住她的嘴,沉声道:“你莫要动,反正你也是没家的人了,就留在我这儿罢!”
小寡妇略略挣扎了几下,便低下头不作声了。温顺宛转,不胜可怜。
天黑的时候,雨歇了。胡老三才从床上爬起,却见那小寡妇站在灶边,正拿起一把尖刀。
“别!”胡老三急喊道。
小寡妇放下了刀,低头道:“大哥,饭都做好了,你起来吃么?”
原来她在灶边做饭,差点以为她要抹脖子哩。他欢喜万分,道:“好……你……很好……”
第二天仍是阴雨连绵,胡老三披了件蓑衣,准备下地。门刚一开,就看见村尾的胡全富急急忙忙地向前赶,他赶忙把门关上,迎了上去,问:“啥事怎么匆忙?”
胡全富道:“今晚老王家摆庆功酒,摊派人帮忙呢!”
“庆啥功呢?”胡老三平日少跟人往来,不晓得这王大地主家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胡全富道:“前些日子,老王家不是遭抢了么?就是后山那姓周的山贼带头干的嘛!后来老王邀了官府的人一起上山,破了贼窝,因此大摆宴席,要请官府的人。”
胡老三知道但凡宴席,干活的人自不免都有些残羹冷炙,也就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于是,胡老三回到屋里跟小寡妇吩咐关好门户,便兴高采烈地来到了村头的王大地主家门外。
干活不外劈柴烧水,倒很轻松。到了晚上,王家摆出十几桌饭菜,王大地主在首席陪着六个官差模样的人,不住敬酒。胡老三活儿干完,也用一大大碗盛了些菜肉,径直在那窗下一坐,狼吞虎咽起来。
忽听见里面一人说道:“这次上山擒贼,兄弟们缴获了不少银子,倒也痛快,只一件事不大痛快!”
又有一人嘿然道:“你说的是那娘们的事?”
“可不是么!”方才说话那人又道,“那身段,那脸儿……嘿嘿,只怕观音娘娘也没她那般标致!”
其余的人齐声附和,不住地夸奖那女子是如何如何漂亮,听得胡老三心里痒痒的,转念又想,你们还没见到我家女人,那才叫一个绝呢。
里面一人忽然叹道:“唉,这个娘们倒真烈性,竟然自己抹了脖子!白白一个标致的身子,便宜了周大那厮!”
众人齐笑,七嘴八舌道:“怪不得后来不见了那女人的尸体,说不准啊,那尸现下就被你小子藏着,专等咱们走了,才享享那艳福呢!”
后面的话都是些污言秽语,胡老三喝了一大碗酒,微微有些醉意了,正要扶了墙晃悠悠地回家去,却觉一条白影在暗处一闪而过。他揉揉眼睛,那影已消失了。
回到家中,却见那小寡妇正坐在坑上剪窗纸,手腕翻动,灵灵巧巧就变出两条大龙来,龙须根根倒竖,威严中显出愤怒之相来,栩栩如生。只是家中贫苦没有红纸,就用了素纸。
胡老三叹道:“难为你了,这素纸也剪得这般好看。”
小寡妇低声道:“这有什么关系呢,染一染不就成了?”
胡老三刚想问她用什么染,她却已吹灯卧下了。
夜深人静,忽然听得外面喧闹吵嚷,胡老三推窗一看,外面有人举着火把在暗巷间走动,象在搜索些什么。他不欲多事,便关了窗躺下了。
第二天才知道,原来昨天夜里,两个住在王大地主家的公差的头竟凭空不见了!有大胆的人看过,说象被生生扯去了头颅,血流了一地,说的人脸都白了。
首先怀疑有猛兽出没,村人到处搜索了一夜一天,都没见到那猛兽的一爪一印,只得散了。
胡老三也在搜索之列,晚上才得回到家来。忽觉门窗上糊了一样鲜红的东西,细细一看,原来就是昨晚小寡妇剪成的那对大龙,也不知她用什么东西染得这么鲜红,在白窗上一映,十分显眼。
问及,小寡妇朝竹篮一努道:“早前出来时刚好带了些胭脂呢。”他也不再问了。
当晚,小寡妇又剪了一双白额吊睛大虎出来,依旧用素纸。
到了三更时分,窗外又闹了起来,这回比昨晚更哄乱了,有人敲了敲门,胡老三应道:“啥事哪?”
外面的人道:“又出事啦!又有两位官差没了头,正搜查呢!”
脚底卷起一阵阴冷的风,胡老三打了个喷涕,应付道:“我困着哩!”
外面的人走后,胡老三躺回被窝,搂过小寡妇,却觉那娇嫩的身子凉冰冰的,不经意摸到了锁骨处,好象有道深痕,想起一事,不由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小寡妇隐隐约约地道:“大哥,别想太多,睡罢……”
“哎。”胡老三心头疑惧,不敢多说,侧过身去,身子慢慢僵直起来。
屋子里好象弥漫着一股腥腥荤荤的味道,他汗流浃背,偏偏都是冷汗,又惊又怕,丝毫不敢动,浑身上下就象有条蛇在爬……
终于熬不过去了,一睁眼,赫然发现两只鲜红的大虎早已糊在窗纸之上,张着血盆大口,要朝他扑噬,那小寡妇坐在椅上,低着头,又在剪纸。
他惊问:“你……你……你到底是谁?”
小寡妇缓缓道:“大哥,同寝三夜,方才记得问奴家的名字么?”
她终于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道:“奴家夫家姓周。”那脸,惨白。
“妈呀——”胡老三毛发直竖,跌跌撞撞爬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打开门栓,原来外面竟未破晓,天地浓黑如墨,他惊骇之极,也辩不清东南西北,扯开喉咙就喊道:“有鬼哪!救命啊!”
外出搜索的人还在,听到惊呼,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奔来,只见胡老三瘫软在地,嘴里模糊不清地喊:“我家……杀人……女鬼……”
众人赶忙给他灌汤,又掐人中,他才指着家的方向结结巴巴地道:“前天,来了个小寡妇……躲着……剪纸……邪门……这、这有道痕……姓周那贼的女人……鬼!”
说完最后一个“鬼”字,他再次全身虚脱,翻白眼晕了过去。
众人对他的话咀嚼再三,一个老成的人道:“去他家瞧瞧去!”
门开着,室内一灯如豆,一个白衣的娟秀女子正低头裁素纸。
那形状,快要出来了。
众人摄于她的美貌,均不敢作声,一会,剩下的两个官差在一众壮汉的簇拥着走了进来。
“鬼!”两人不由齐声惊呼道。
那白衣女子放下手中的剪子,慢慢抬起头来,扫了一眼他们,冷笑道:“谢谢二位官老爷还记得奴家,就是不知道二位还记不记得,你们把我家汉子用来劫富济贫的金银,都埋在哪里了?”
两个官差一边往人群中躲去,一边喃喃道:“不都还给老王家了么?”
“是么?”白衣女子冷笑道,忽然站了起来,众人都知她就是鬼了,一起倒退了几步,仗着人多,倒不很怕,几个老成的人已跑出去拿黑狗血了。
只见她走到竹篮边,一把扯开那遮盖的白布,里面赫然露出四个血淋淋的人头!
“这四位大哥,宁死都不舍得把埋藏的地点说出来,不知二位是不是也有这般硬气……”
两个官差吓得连连倒退,后面的人喊道:“不用怕,黑狗血来了!”
白衣女子吃了一惊,急忙双手一扬,那素纸顿时变成了两只展翅老鹰,箭一般地朝两个官差扑去。村人赶忙把黑狗血往上一泼,正中一只老鹰,那老鹰便颓然掉落,仍然化作剪纸模样。另一只老鹰却把一个官差的眼睛啄破了,那官差惨叫一声,鲜血顺着脸颊崩流而下,极是可怖。
众人喊道:“妖术杀人哪!快把黑狗血泼她身上破邪!”
“愚民!”白衣女子凛然道,“我家汉子历年抢的,不都是大户富户的银子么?有动过你们半分半毫么?我们的金银,也不知济助了多少贫户,你们倒要助纣为虐吗?”
可是众人熙熙攘攘,哪有谁留心她说些什么,大家齐力把黑狗血朝她扑去。
幻术灭了,白衣污了,心亦入灭。
天色初曚破晓,在苍茫的山岭上,一个神色凄苦的白衣女子煢然前行。
她不知应该去哪里,只是随处游荡。她也在等待那第一缕可以让她灰飞烟散的阳光。
前面来了一个人。一个披着灰色斗蓬的人。
“你要去哪里?”那人问。
“大仇未报,身已非洁,既不能刃尽仇人,也难酬亡夫之志。天地之大,再无容身之地。”她颓然跪倒在地。
“来百芳冢吧。”那人向她伸出一只手,“你可以是我第二十位客人。”
这只手居然是暖的,竟然可以透过残躯,直抵死寂孤清的灵魂。
朝阳破晓,原来阳光洒在身上,竟是如此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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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3 20:31:12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第二十一号冢主.鬼嫁新娘
  
红烛摇曳,锦帐生辉。
  宾客满座,杯盘狼狈。大厅正中开了一桌,却是满桌美肴无人动筷。
  菜上一半,新人要开始轮桌敬酒了。那娇娇艳艳的新娘一双春葱般的手捧着酒,含羞答答地向来宾敬去。“四叔叔请——”“三姑姑请——”人极柔顺,双眉弯弯,宛如水中月。
  人们不禁都赞叹起来,旋即又摇头叹息:“真是可怜哪……年纪轻轻,就要守一辈子活寡……”
  终于轮到那正中的一桌了。前面带领的老婆子连忙倒了一杯酒,塞到新娘手中,笑眯眯地道:“新娘子给许家列祖列宗敬酒——”
  新娘轻启樱唇,道:“列祖列宗请——”深深一拜,怀中抱着一块黑漆灵牌——
  “夫君许君蓝之灵位”
  酒醉饭饱,宾客散去。老婆子便将那新娘送入洞房,虽是冥婚,排场亦不能少。桂圆、花生、红枣纷纷洒在描金鸳鸯被上,一双大红烛把房里映得喜庆堂皇。老婆子替新娘把灵牌放在桌上,细细嘱咐道:“今夜,你须得睡在里床。这是规矩,可不要忘了。”
  新娘坐在床上,待听得周围的声音都静了,一腔眼泪这才凄然落下。她的老家连年大旱,颗粒无收,路有尸骨,遍地哀鸿,一家子只好逃了出来。刚开始死的是小妹妹,他们用薄棺把她埋了;然后是娘,他们用干净衣服葬了;之后是爹,他们只能用柴薪烧了;哥倒是葬得好——路上遇到强盗,他护着她逃命,被一刀砍掉了半边脑袋,却让她遇到了当地大族的许老爷。许老爷说,只要她嫁给他儿子,就厚葬了哥,还有三餐一宿的温饱。
  他的儿子许君蓝两年前死于疟疾。
  不知哪里吹来一丝风,烛光一闪,映得那灵牌格外诡异。
  她起初并不觉得十分怕,但随着那红烛越燃越短,黑暗如潮水般覆盖而来,她方才慌慌张张地钻进被窝,和着衣侧卧在里床,不敢稍动。她原本一闭眼就能睡着,岂料今晚偏偏毫无睡意,一颗心儿扑扑直跳。
  万般无奈,只得把眼睛偷偷睁开一丝,由于是侧卧,面前除了锦帐,就是一堵大墙。她的下辈子,注定要埋在这堵墙下了。
  她叹了一口气,黑暗中,仿佛也有人微微叹了口气。
  第二天她大清早就起来把一头青丝挽成一个髻,正式成为许家媳妇。老婆子便领她去磕拜许家的祖先。
  穿过重重叠叠的弄堂,终于来到宅子的深处,供奉着许家历代祖宗的祠堂。那里竟摆放着数不清灵位,密密麻麻,气势压人。那辈分最高的祖先,踞在神台顶端,如皇帝般冷冷地睨着后人,下面辈份略低的后辈,便象臣子般战战兢兢地排列在下。
  老婆子把燃好的香递到她手中,她跪下拜了三拜,郑重地把香插到香炉里去。正在此时,骤然间起了一阵风,烛火一晃,竟烫到她手背上,顿时起了一个水泡。
  老婆子责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忙去拿药,诺大一个祠堂只剩下她孤零零地跪着。
  忽然,不知从哪里角落传来一声低低沉沉的呻吟声,仿佛在某个房间里,关着一只垂死的动物。
  “孩子,”她悚然回头一看,原来婆婆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婆婆是许家的大娘,下面管着五个姨娘、数十个侍仆,还有各房人等,身份尊贵,平日事务繁忙,身边必然奴婢围绕,如今却是单身一个站在祠堂门前,面露慈祥地看着她。
  “婆婆好。”她侧身行了个福,低声道。
  “孩子——萍儿,昨晚可睡得好?”
  “回婆婆,萍儿睡得很好——被子很厚实。”
  婆婆的嘴角微微一晒,大户人家的高床暖被,自非贫家农户可比。“好,婆婆带你去向咱们许家还在世的老祖宗请个安吧。”
  她跟在婆婆后面,穿过祠堂旁的一个侧门,来到一处旧居。门前两个仆妇见到当家大娘来了,急忙跪倒磕了个头,指着房门嘴里含糊不清地“啊啊啊”了几声。婆婆点了点头,道:“她们都是长年伺候老祖宗的哑巴。”说罢,推开房门,朝屋角一张挂着厚厚的帷帐的大床道:“老祖宗,我带新过门的儿媳来看你老人家来啦!”
  屋里陈设简单,但家具都由上乘的红木雕成,静穆沉古,整间房屋弥漫着木头特有的微香,倒也怡人。忽然头顶上“嘎嘎”两声,原来滴雨檐上,一双燕子正在相偎呢喃。
  “萍儿,发什么呆呢,还不请安?”婆婆有些不悦。她连忙跪下低头道:“萍儿……给老祖宗请安!”
  床上有了些动静,露在外面的被子微微一动,传出一个低哑的声音来:“嗯——”看来这位老人年岁甚高,不仅行动不便,连说话也不甚清晰,良久才缓缓道,“你——来——”
  她来到帷帐前,只见被下慢腾腾地递出一只红包,婆婆催道:“还不谢老祖宗?”她慌忙跪下,双手去接,伸入被中的一瞬间,双方指尖一碰。
  这一天终于在没完没了的磕头跪拜中度过,到了晚上,这膝盖仿佛就不象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痛得完全失去了知觉。她也不敢早早上床去睡,生怕给别人落下慵懒的话柄,便胡乱寻了些女红做了起来。
  月阑人静,她才灭烛上床,依旧和衣向内而睡。
  肚子很饱,身上很暖,可是为什么脑子里全是那间漏风漏雨的农家草屋,简陋得找不到一样值钱东西的小屋,有爹爹、娘亲、哥哥、妹妹,现在,他们可在天上享福么?那一刀,哥哥的血和脑浆都喷在她身上,那么腥,那么怖……
  她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感觉背上仿佛有一只手在缓缓爬动。
  一个声音从黑暗中幽幽飘来——
  “你怕么?”
  历尽生死,还怕鬼么?她并不叫喊,只是两眼紧闭,一动不动,只觉如堕冰窟,浑身僵硬。
  那手臂游移到她腰上,又不动了,竟似环抱着她,后面空荡荡的,不知这只手臂是否凭空而来。幸好后来又没有其他动静,她虽然害怕,但眼皮越来越重,渐难支持,终于沉沉睡去。
  天亮一看,外床被褥平整,一无皱痕。
  “你昨晚睡得可好?”婆婆关切地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这脸儿虽然苍白憔悴,然而清雅可人,行事中规中矩,绝不输给那些大家闺秀,心里便一阵欣慰。
  “回婆婆,睡得很稳。”
  “是么?”婆婆倒微微有些诧异了,眯着眼睛道,“想是你昨天太辛苦了……”
  这天,她跟着婆婆,带了一班仆妇,前呼后拥地巡察了许家的各处家业,包括良田、果园、酒坊、织布坊等等,所到之处,人人鞠躬行礼,巴结奉承,她也忙不迭地还礼,大家都说这少奶奶不摆架子,甚是可亲,可惜就是个守活寡的。
  转了一圈,天都快黑了,等回到大宅之中,已经到了开饭的时间。许老爷因为常在外应酬,吃饭的只剩下一班女眷和孩子,因此规矩也稍宽松些。
  四姨娘举目张望,见孩子中并无自己的福儿,便问仆妇:“你们看见三少爷了么?”
  一仆妇道:“刚才还见三少爷在仓库前玩着,可能玩得忘了时候,等婢子看看去。”
  忽在此时,堂外有个小孩的笑声道:“娘,娘,你来瞧瞧我,快来瞧啊!”
  四姨娘皱眉道:“这孩子,真不懂规矩”,朝婆婆行了个福,出去一看,原来福儿正危危颤颤地骑在一件古怪的物事上,这物事有前后两个轮,左右两个把,单靠下面两个踏脚的来回踩动,四姨娘奇道:“你从哪里找来这古怪东西?”
  福儿还未回答,忽然身子一歪,“啪哒”一声连那物事一同掉在地上,他年纪尚幼,又是娇生惯养,哪里受得这痛,立刻咧开嘴巴痛哭起来,惊动了里面的人。
  

“福儿怎么啦?”婆婆缓缓而出,话音刚落,就看见地下那件物事,脸色大变,又气又急,指着它厉声问道,“小孽障!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
  福儿低着头道:“我从……仓库里……看它好玩……偷偷……”
  众人情知大娘平素管教虽严,但亦恩施并重,绝不任意责骂下人,更别说是各姨娘,连带她们的孩子,也慈爱有加,此时突然翻脸,显是此物祸害极大,因此四姨娘心中一寒,立刻跪地磕头道:“小畜牲管教不好,是妹子的错,请姐姐重罚!”
  婆婆脸色稍缓,挥手道:“你们拿些柴火来,把这祸事一把火烧了罢!”众人一齐动手,很快就在那物事上堆放了柴薪,管家老王面露难色,问:“大太太,就在这里烧么?”“烧!”婆婆脸色凝重,仿佛下了很大决心,非要亲眼看着那祸事葬身熊熊大火不可。
  等火烧得差不多了,众人又搬厚土把火灭了,把残骸扫了出去。婆婆这才拉着她的手,慢慢到了她的房中,凝望着桌上的灵牌,不住地叹气。
  她不敢坐下,只一旁讪讪地站着,等候婆婆发话。
  过了好久,婆婆仿佛才醒悟有她,指着椅子道:“萍儿,你坐这儿,挨着婆婆坐下。”她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只见婆婆细细地抚了抚她的脸,叹道:“你心中是不是有许多不明的事,想问问?”
  “萍儿不敢。”她低低道。
  婆婆点了点头,道:“你做事很有规矩,这很好,象个大家媳妇的模样。有些事,你虽然现在不明白,终有一天自然会明白的,但你不能问,一问,祸事就来了……”说到此处,忽然朝她诡异一笑,旋即又恢复慈爱模样,又道:“不过有些事,却是对你说说也无妨。你道今天我烧的是什么东西?哼,那是个祸害精,天大的祸事!”
  她“啊”地一声惊呼,暗想那东西看上去古怪异常,难不成还会变出个勾人魂魄的鬼怪来?
  “事情说起来,都怪君蓝的舅舅不好,十年前,他去了趟省城,说跟西洋人做买卖,就带回来这祸事,说它叫什么……自行车!人骑了上去,能比马跑得还快,于是君蓝这孩子就对这祸事着了迷,整天价把它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后来竟然把圣贤书都丢开了,说要到省城里念那西洋人的书……”婆婆说到此处仍是悲愤之极,忍不住落了几滴老泪这才继续道,“本来,老爷和我是万万不肯的,后来他又说了许多道理,说什么‘师夷长技以制夷’,连老爷都辩他不过,我一个女人家的,哪里懂得这许多道理,只好让他去了。谁知这一去……就没再回头!”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灵牌,心中很想再知道一些关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夫君”的事,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得静静低头听着。
  可是婆婆又不再说下去,便起身回去了。剩下她一个人在烛影中静默沉思。
  月到中天,腰上一沉,那只鬼手又无声无息地抱住了她。
  她不再象昨晚那么惊慌失措,鼓起勇气睁开一丝缝儿去看,只见微弱的月光下,那手是白晰而修长的,象只读书人的手。很久以前,同村的牛儿家请了个落第秀才给牛儿当老师的,她偷偷地趴在墙上看过那秀才,可惜被窗户所掩,只看得见那秀才的一双手,又修白又干净,和爹爹哥哥的那些又脏又粗的手完全是两个世界,那时她就傻想,要是以后的丈夫有这么一双手,该有多好。
  一想到这,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那把黑暗中的声音诧然道——“见了鬼不怕反笑,你真奇怪!”
  她顿了顿,问:“你到底是整个儿的一只鬼,还是一片儿的一只鬼?”
  “什么叫整个儿的一只鬼,一片儿的一只鬼?”鬼倒不解了。
  “你若是整个儿的,就还有脑袋身躯,要是一片儿,就只剩个胳膊手了。”
  那声音居然“呵呵”的笑了两声,道:“我当然是整个儿的一只鬼,只是鬼相丑陋,不愿吓到你,要是我是一片儿的鬼,用什么说话?难道我象刑天那般,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么?”自然而然就吟起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句,不由触到痛处,一时默然。
  她不懂那鬼的话,只觉深奥非常,不禁暗暗心折,便问:“你念过很多书么?”
  那鬼微叹道:“念过一些,现在都忘了。唉,世事如此,学问越多,烦恼越深。倒不如无知无识,随波逐流,当个化外之民!”
  她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又不好胡乱发问,只得沉默不语。
  他便问:“你困了吗?”
  她轻轻摇头道:“不是,只是你说的话好难懂,我想不明白。”
  那鬼道:“哪里不懂的,你说来听听。”
  她道:“那刑天是个女的么?她又跳了个什么舞?怎么忽然又凶猛起来了?”
  那鬼愕然一下,不由又是“呵呵”笑了起来,整张床都在微微摇晃起来,她忽然觉得好象有一张男人的脸贴到她脑后的发上,正想回头去看,却被那只鬼手阻止了——“不要回头!不要看我!这样,你才能活得更长一些……”

“昨晚睡得可好?”
  “回婆婆,很好的。”
  “嗯”。婆婆端坐在帐房之中,面前摆着一副木纹精致的大算盘,左手拨珠,右手记录,她垂首旁立,不敢多言,房中只有连串急速如雨“噼里啪啦”的拨珠声。婆婆算账极是娴熟,有时停手沉思一会,轻轻咳嗽一声,管家老王就从外面恭恭敬敬的进来,婆婆细细询问帐目,进出条目无不一一分明,即使稍有不分明之处,也吩咐老王跟进。从老王这些下人的眼光看来,他们对这个大太太又尊又怕。
  终于婆婆账本一合,抬头正色道:“萍儿,虽说咱们妇道人家不必象男儿家般抛头露面,但是持家的学问也是要学的,别说咱们这一大家子,就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平日的进出账项,总要有个章程才好。要是妇人不懂持家,整日价只懂些涂脂抹粉的风流事体,即便那男人赚了多少银两回来,依旧败光,世有败家子,亦有败家妇,如今你是许家长媳,虽然君蓝不在,日后也未必由你掌家,但你以后总要持家过日子,学学参薹痢!?br>  她立刻行了个大礼,恭恭敬敬道:“萍儿谢婆婆教诲!”
  于是婆婆便让她坐在对面,手把手地教了起来。合宅上下无不惊讶这守活寡的儿媳得宠太过,不过一想到她日后不免孤苦度日,也就把嫉妒之心稍放宽了些。
  那鬼手竟又几晚没来,她午夜梦醒,也忍不住翻身过去瞧瞧,只见月光如练,照得一室空寂,不禁有些怅然。
  一日,婆婆忽然长叹道:“萍儿,这世间顶顶苦的,只怕就是我们这些女子了。三从四德,自小又要裹胸又要缠足,命好的,嫁一个腰缠万贯或者身世显赫的夫君,住的是豪门深墙,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身旁奴婢成群,可又能如何?即便是沉鱼落雁之色,看得多了,只怕也腻,何况外面灯红酒绿,那夫君的心岂能耐得?大凡男子,都有拈花惹草的本性,只怕哪,要等他死了,身化黄土,才真真正正地属于你一个……”
  她越听越觉微有所指,不禁大着胆子抬头看了婆婆一眼,却见她竟也在盯着自己,嘴角含笑,不由怯怯低下头去。
  这天突然就下了阴恻恻的雨,她衣衫甚薄,当时在婆婆面前强自忍耐,忍了一天,待到夜里,头重脚轻,浑身力气全无,倒在床上身上一阵寒一阵热。
  正在难受之际,忽觉额顶被一只手掌轻轻按住,“烧得这么厉害!”那个黑暗中的声音道。迷糊中,好象被扶了起来,那手轻轻张开她的嘴,把两粒东西放到进去,又搀她喝了一点水。
  “是……什么东西?”
  “是西药。”
  她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心底一点都不惧怕那鬼给的是毒药,迷糊中,仿佛看见一双晶亮的眼睛,无端多了几分信赖,很快就合眼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发觉身上已爽利了许多,再看那被铺,仍是平整如镜。
  “你好些了么?”夜里,那鬼比平常早了半更过来。
  “嗯。你给的仙药,果是很灵的。”
  “呵呵,我是鬼,你不怕我害你?”
  “你就是鬼,也是我的夫君,就算有毒,只怕……只怕也是心甘情愿的。”她轻轻道。
  那鬼大是感动,紧紧拥抱着她,脸上贴着她的秀发,喃喃道:“你真心真意地对我,我又怎能对你隐瞒?只恨现在时候未到,等外面风平浪静了,我一定好好待你,补偿己过……”
  她心中也隐隐有些欢喜的意思,羞涩道:“只是我……我很想瞧瞧你的样子。”
  那鬼沉吟半响,抚了抚她的长发,温言安慰道:“你好好的睡觉,明儿你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我的样子了。”
  她极是不解,难道天亮了他仍能留下吗?他不怕被天光打得魂飞魄散么?
  她不敢多问,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天才微亮,她已急不可待地翻过身去,那边空空如也,正有些失落,忽见枕上放着一张画了几个人的图画。
  她不懂那是相片,只觉得那些人怎么能画那么小,又画得那么象,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里面有三个男人,一个女人。由于是同性,便对那女人多看了几眼,原来那女人相貌甜美,穿着一条式样新鲜的纱裙,右手拿着一把扇子,左手却是和一个脸面俊秀的男人握在一起。
  “啊,这女人的胆子真大!”她暗暗咋舌。
  当时民风保守,连夫妇并肩同行也会遭人白眼,更别说此等亲热举动。
  当晚,那鬼来了,她道:“那画画得挺好看的。”
  那鬼道:“这不是画,是相片,用照相机拍的。”
  “哎呀,这个我听人说过,叫勾魂相……人站在那东西前面,忽然一道光,就把人的魂魄勾走了……你,你在笑什么啊?”
  那鬼觉得她又可怜又可爱,不胜有趣,便耐着性子把照相机的原理解释了一遍,听得她神往不已,好生钦佩。
  不知不觉,夜已将尽,她感觉他要走了,便迷迷糊糊地问道:“你到底是里面的哪个啊?”
  “右起第一个。”鬼答了,匆匆离去。
  右起第一个,就是那个牵着甜美女子的英俊男人.

第二天,她心不在焉,错拨了珠子,零乱了心绪。
  “她叫菁,”鬼的语气变得很哀伤,似乎在回忆一些遥远的过去。“她现在在哪?”她很冒失地问道,心里立刻后悔。“死了!”鬼凄凉地道,“照片上的人,全都死了!”
  她刚想道你们不是可以常见面了么,又觉隐隐有些不妥,便不作声。
  鬼似乎沉浸在悲伤之中,过了很久,二人仍是默默。
  她只好先道:“你以前告诉我,有种不用牛马拉就会跑的车子,你自己亲眼见过么?”
  鬼叹道:“我当然见过,在东瀛的街上,便有这种车子。”
  “啊,”她惊叹道,“什么时候让我也瞧瞧就好啦!不晓得省城里有没有?”
  鬼笑道:“现下还没有,不过以后——连咱们乡下地方,到处都会有这种车子的。”他说得很坚定,信心十足。
  “会有那么一天吗?”她有些怀疑。
  “会的。我们就是为了有那么一天而奋斗不息,万死不悔!”
  在她嫁入许家的第七个晚上,她决定坐在椅子上等那鬼的到来。她要亲眼看看他长得什么样。顶多,青脸撩牙,外加一对血红的眼睛。
  只是这一夜,二更的钟早已敲过,眼看三更都快来了,还不见房里有什么动静。她怀里抱着他的灵牌,两眼巴巴地看着门口。
  忽然,窗外“咔啦”地一声微响。她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不见有什么鬼影穿墙而来,却听见窗外隐隐传来人交谈的声音——“有么?”
  “没寻到,妈的,柜里就几把碎银子,塞牙缝都不够……”
  她立刻明白有贼!站起刚想叫喊,怀里的灵牌却失手掉落,外面的人立时知觉,还来不及叫出声来,从窗户外跳进一个黑不溜秋的人影来。
  “有……有贼!”她声音未扬,已被那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捂住了嘴巴。
  那人掐住她的脖子,狠声威胁道:“再喊就掐死你!”
  她被逼到墙角,那人看到屋里没别人,一眼瞥见地下的灵牌,邪狎地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守活寡的小媳妇……天可怜见的,让老子来疼疼你吧……”
  她惊怖交加,一口咬在那人的手上,趁势便一头朝墙壁撞去,那人反应也快,一手抓住了她袖子,用力一扯,恰恰把她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想死,没那么容易!”那人狠狠道。
  正在此时,窗外传来一人的急呼声:“老大快来……啊!”最后一声变成惨叫,象一枚炮弹般在空荡荡的夜间炸响。
  那人大吃一惊,脚一揣门就冲了出去,厉声喊道:“怎么了?”
  只见他带来的两个兄弟正在和一个男子缠斗着,还有一个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血流如注,看来活不成了。
  那男子右手执着一把利刃,在月光下闪着雪白的寒光,身形极是敏捷,与两人相斗丝毫不落下风。那人心里有数,背起地上的死尸,呼啸一声,喊道:“扯呼!”
  三人匆忙逃去,那男子也不追赶。远处陆续有人奔跑过来。
  她倚在门边,想看看他的模样,可是他的脸却隐在阴影里。
  “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她喃喃道。
  他欲进又退,终于隐没在黑暗之中……
  赶来的人把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没有人问一句,更没有一个人进去看她一眼。
  第二天一早,婆婆来了。她眼圈晕黑,显然一夜未合眼,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你随我到老祖宗那里去。”
  说完,拉着她的手,匆匆往那间古朴房子走去。婆婆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老祖宗,我又带萍儿来看你……”婆婆语极哀然,她还来不及向老祖宗磕头请安,婆婆忽然朝床上道,“你……还不快起来?”
  她不解地看着婆婆,忽然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钟声,婆婆脸上骇然失色,顿足道:“没想到来得这般快!”说罢,把包袱塞到她的手上,神情苍凉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道:“你们——好自为之!”随即匆匆赶了出去。
  她被这一句话弄得晕头转向的,站在老祖宗的床前,不知所措。
  外面人声鼎沸,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听得甚是气闷,只听得帷帐内一声沉重的叹息,老祖宗缓缓地道:“你快走罢——”
  她正等这吩咐,放下包袱就走了出去。她对这些弯弯曲曲的过道还不是很熟悉,等她来到祠堂前时,已发现许家的全部人都出来了。男女各站一边,中间列着大队兵勇,当中一个穿着官府服色的人,脸目极是阴鸷,正冷森森地盯着许老爷。
  他的一只手上缠着白布。
  “许老爷,你还想抵赖么?昨晚我兄弟到此巡查,挨了令公子的一刀,顿时送了命!两年前,令公子从外地逃窜回来,待兄弟们上门时,你们却说他患了疟疾,回来就一命呜呼了,而且遗体立刻火化,真是半点骨渣子都不剩下,叫兄弟空手而归,这不,你们又给这个死了的儿子娶了个媳妇,竟然能把他从阴间拉了回来,还杀了我们的兄弟?!”
  许老爷气得咬牙切齿,拳头握得格格作响,下面的家丁也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只要他一声令下,众家丁一拥而上,解决这些兵勇实不在话下。只是这下和官府结下粱子,以后许家在本地就再难立足了。
  许老爷强忍怒气,哼道:“李捕头,昨晚你既然看到了犬子,为什么不干脆把他逮去?单凭你的只言片语就要许家交人,岂不荒唐!”
  李捕头嘿然道:“当时我们就这么几个人,要是你们的人来了,不来个杀人灭口才怪呢,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已查明令公子在此,只需要把这许宅团团围住,嘿嘿,只怕是一只苍蝇,也未必能逃得出去!”
  “你有什么证据?”许家的人问道。
  李捕头得意道:“人证物证俱在,人证嘛,就是兄弟自己,物证嘛……”他双手一拍,兵勇抬上来一具担架,上面白布遮住,掀开一看,原来是一具死尸。许家众女子都吓得连连倒退,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只见李捕头慢慢撕开死尸的衣服,露出一个凝固着紫红色血块的伤口,他双手一掰,把里面的皮肉露给众人看。“你们瞧瞧,是什么样的刀子才能造成这样的创口?”
  她哪里敢看,只觉那尸传来阵阵恶臭,不由头皮发麻,甚欲作呕。
  只听见李捕头又摇头叹道:“这是带倒刺的刀子!真是恶毒,只有一心致人死命,才会在刀身上再加倒刺,一刀刺入,就算即时未致命,也叫那人连皮连肉扯下一大块来,痛也痛死。听说令公子出了洋就变了心,剪了辫子,一心要推翻皇上,叫一个姓孙的人去坐龙椅,还偷偷参加一个造反的帮会,做些暗杀朝廷命官的活动,后来这帮会被灭了,有些逃去的还在互通声气,图谋再次造反,这些人的名册——就在令公子的手上!”
  “一派胡言!”许老爷气得浑身发抖,“犬子暴病而亡,这是众所周知的,哪容你再玷污他的名声!”
  “玷污?”李捕头哈哈大笑,“令公子还不知为这名声多自豪呢,不信?你看我又带了个证人来了!”
  兵勇便把一个女人押了上来,那女人穿着艳红的裙,亮青的裳,头上插着明晃晃的钗,打扮极是俗不可耐,脸上浓妆厚抹,掩不住窘迫之色,踉踉跄跄地走到李捕头面前,福了一福。
  有两个人同时“啊”地失声惊呼起来。
  一个是婆婆,一个是她。
  原来这个女子,正是在照片上的那个甜美女子。

李捕头阴冷的目光从她和婆婆脸上一掠而过,婆婆蹙眉捂胸道:“萍儿,我头晕得很,你快过来扶我一把。”她赶忙过去扶着婆婆,只见婆婆脸色有些发青,想是看到那尸体的缘故。
  又听见李捕头续道:“这一位,就是令公子过去的老相好,王冬菁,嘿嘿,当初也是好好儿一个大家闺秀,偏要跟那些造反的人跑到东瀛国去,回来就跟着做了个造反的婆娘,后来被逮住了,哈哈,到底是细皮嫩肉,扛不住官爷们的严刑拷打,就把她的老相好——令公子的事儿全招了。你们道前两年怎么砍了那么多革命党的头,其中,也有她不少的功劳呢!如今,她成了兄弟的第八房小妾,甚是享福哩!”
  王冬菁听到此处,再也支持不住,脸色煞白,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趁着李捕头去拉王冬菁的时候,婆婆忽然别过脸去,轻轻伏在她肩膀后道:“老祖宗就是君蓝,房里有秘道,一条通到外面,一条通到你床下……”
  她恍然大悟,又惊又喜,然而恶人在前,脸上竟能镇定自若,不露半点诧异。
  许老爷冷哼一声,“你拉这女子到我家来什么意思?”
  李捕头阴冷地笑了一声,道:“听说令公子在东瀛的时候,不仅学了一身武功,还跟那边的忍术派学了一手易容的功夫,如此说来,这两年间,他或许就隐藏在贵宅之中,做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蒙混度日?兄弟这次来,倒不是毫无准备的……”
  许老爷鄙夷地瞧着他,忽尔道:“好,你快让她瞧瞧我们之中,谁是犬子?要是她认得出,人你带走,我绝不拦阻,要是她认不出,哼哼,我们许家也不是随便了事的!”
  李捕头道:“爽快!喂,还不过去认个清楚?招子放亮些,不然老子揍死你!”
  他在王菁肩膀上狠狠掐了一把,手一推,把她推到人群之中,许家的人脸上俱是痛恨之色,不等她跌过来就自动缩开两边,她便一头栽在地上,跌个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来。李捕头嫌她碍事,就要伸脚去踢她,许家婆婆旁边那一个穿淡色衣裳的妇人,走过来把她从地下扶了起来。
  “谢谢姊姊……”王菁嘴唇微颤,眼角含泪,袖子微微掀开一点,里面鞭痕交加,竟无一分好肉。那妇人见了,不觉惊呼一声,投以深深的同情目光。
  “小妹自己作孽……”王菁颤抖道,那边李捕头已极不耐烦,喝道:“磨什么嘴皮子?”王菁浑身抽搐一下,便在许家的人脸上逐个看去。
  李捕头忽然瞥见许老爷脸上甚是镇定,竟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心中一动,喝问道:“许家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婆婆脸上又是一变,急忙伏在她肩后道:“他们要搜屋,君蓝走不远,怎生……怎生拖延一些时候才好啊!”
  果然李捕头手一扬,喝令道:“得罪了!给我搜!”
  眼看那些兵勇就要一涌而入,她体内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股勇气,急喊道:“且慢!”
  “怎么了?”李捕头上下端详了她一番,见她衣领上微微露出通红的指印,心头明白,顿时邪狎地笑眯眯道:“原来就是你么?嘿嘿,小寡妇,你有什么话,尽可留到今天晚上,大爷随时奉陪……”
  许家的人见这李捕当众挑戏长媳,不由个个怒火冲天,摩拳擦掌,要不是许老爷未示意,早就涌上把这李捕宰了。
  她作了一福,道:“小妇人身上有一样证据,请官爷择一僻静之处,容小妇人呈上,官爷便知我家夫君是否隐藏在此。”
  李捕头正自犹豫不决,忽然见那妇人右手葱白般的手指轻轻按在颈上红印处,又见她皮肤光滑细腻,容貌更是楚楚娇媚,心想且看她有什么话说,也不争这一会儿,便点头道:“好,就借贵宅的祠堂一用罢!”
  “在祠堂之中……这……”妇人脸上掠过一丝凄恻之色,正在此时,王菁忽然惊呼道:“姊姊,你不可……”
  李捕头把她一脚揣开,推开祠堂的门,她从容而入。李捕头便问:“你有什么证据?”
  妇人在许家的诸先祖的灵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忽然转过身来,道:“就在这里!”
  她衣襟拉开,露出里面鸳鸯戏水的鲜艳肚兜,只听见她垂头含羞道:“我家夫君若然还在,断断不会让小妇人独守空房,官爷……一验便知……”
  偏生那李捕头正是色中饿鬼,暗想那许君蓝即便藏在宅中,这一时半刻还能逃到哪里去,这妇人美色可餐,大好机会岂能轻轻放过?于是把心一横,脱将衣服,胡乱起来。
  外面的人许久也不见两人出来,许老爷脸色铁黑,大夫人默默垂泪,各自在肚中猜测,却不敢说出一句话来。

良久,祠堂那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捕头满面红光地走了出来,兀自心满意足地闻了闻两手的余香,这才挥手道:“虽然那证据充足,还是得搜一搜,不然兄弟不好交差啊,嘿嘿!”
  兵勇一声得令,满屋散开,逐个房子细细搜去。直到日已过午,这才有一个兵勇在老祖宗房中的床下,翻出了两条密道。
  李捕头这才大呼上当,急令去追,密道中空空如也,待追得出去,已是一个残败的荒园之中,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又牵来鼻头灵敏的灵犬,也无功而返。只得灰溜溜地垂头回去。
  这时,许家两老才缓缓推开祠堂的门,只见他们的儿媳已一脚踏在椅上,向向粱上那匹悬着的红绫伸颈过去。见他们进来,她立刻羞愧地垂了头去,虽然她的衣衫整齐,头发平整,但两老全然明白。
  “萍儿……”婆婆不忍,却被许老爷阻住了,“就……让她去吧!”
  门又被轻轻关上了。里面“啪”的一声。
  许老爷朝许族人等怒吼道:“今日官府无故辱我许家,大家说,怎么办?”
  许族齐道:“拆了那衙门,宰了那昏官!”
  是夜,许族倾巢出动,个个藏了长刀短匕,铁棒锄头,蒙上脸,只待二更时分,便奔入那县衙之中,把衙中各等官僚通通杀个鸡犬不留。
  二更鼓一敲过,这些人便聚在县衙门前,却见那里面灯光通明,却静悄悄一片,许老爷以为当中必有埋伏,但家辱当头,岂能临阵脱逃,于是合族砸开县衙大门,冲了进去。
  里面的光景更是古怪,亮通通的衙里,竟无一人。
  直到一人推开公堂上的门,这才发现粱上竟一溜儿垂下几十双穿着官靴的脚来!把个发现的汉子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倒退。
  衙里的兵勇和县太爷都在,个个拖着长长的舌头,面目狰狞,都是被人活生生地吊在粱上,但诺大的县衙,竟无半点声息,顿时诡异万分。
  许族的人面面相觑,待清点时,却发现偏偏少了那个恶首李捕头及王菁。
  最后,只得一把野火,把个县衙烧个精光。
  其实,李捕头乃是省衙的人,此刻正急急赶在回路上,他情知今天得罪了当地望族,报复恐怕就在今晚,因此收拾东西,拉上王菁,也不敢摆官架子,扮成个老百姓就骑马逃去。
  夜雾迷漫,忽然听得王菁“啊”的一声惊呼,竟翻下马去,不由回头一望,喝道:“干什么?”王菁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前方,声音颤抖道:“那个……姊姊,飘在树上……”
  雾影中传来猫头鹰的桀桀笑声,李捕头心头一寒,刚想不顾王菁就侧马而去,那马突然受惊人立,把他也狠狠地摔下马去。两匹马好象受了什么刺激般发狂地向前奔去,转眼就不见了影踪。
  荒野里只剩下哭哭啼啼的王菁和紧张万分的李捕头。
  忽然树后走出一个人。此人身形修长,相貌英俊,手里却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异型刀子。
  “李捕头,你不是找我么?”
  李捕头大吃一惊,立刻拔出腰刀,故作胆气道:“好极,你自己出来,也省得我再去找你!”
  两人不再言语,立刻缠斗在一起。李捕的腰刀较他的刀子长,便略占了一点上风,但他用的全是拼命的招数,一时两人谁也奈何不了谁,竟成僵局。
  李捕虽然训练有素,但这几年也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手头渐渐有了破绽,许君蓝一眼瞅中,刀子横劈,引李捕去挡,谁料却是虚招,他伸脚一揣,正中李捕的膝盖,李捕身子一歪,便要掉落在地。他正要趁势一刀下去,忽然一个身体挡在李捕面前,挨了他的一刀。
  这人就是王菁。
  他的异型刀子插在她的胸口,若是拔出,不用说她就立刻送命,但不拔出来,李捕翻身就起。
  王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既是哀然,也是求恕,断断续续道:“我……对不起你……他也是我的……夫……”
  “君”字未完,李捕已是一刀往上劈去,王菁忽然看见他身后红影一闪,猛然一声尖叫:“姊姊!”便垂下头去。
  李捕那一刀,便象被什么东西裹住了,再也无法劈得上去,只一瞬间,胸前已被那把异型的刀子贯穿而过,血狂喷而出。
  他这才回头看去,雾中隐隐露出一角飘舞的红绫,瞬间即逝。
  夜,又是夜。
  他重新回来他和她相见的那个房子内。他的灵牌却换上了她的灵牌。
  这里仍有她温柔的謦香,她的痕迹。当他黯然抱着半边的空衾,沉沉欲睡时,忽觉身后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
  一只柔腻的小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之上,黑暗中那个温柔的声音幽幽飘来:
   “你怕么?”

[ 本帖最后由 将肝比干 于 2006-5-4 21: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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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3 20:52:12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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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4 01:43:08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终于看完了
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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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4 02:21:20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好看,看完了~~~
呼......
在最初的最初,誓言刻在密林深处最古老的石头上,不知为什么,太阳升起后,它仍化成了香槟的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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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4 12:36:03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看来作者是广州人,银记肠粉,前进路。。。。。恩,故事很好看,可是最后一个好像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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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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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4 22:09:52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太长了,没有进度了吗,我真想长点,可都是短片的
生活就像踏步,如果今天是個普通日子,那你就無法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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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4 22:47:58 |只看该作者 微信分享
原帖由 Dorathy 于 2006-5-4 11:36 发表
看来作者是广州人,银记肠粉,前进路。。。。。恩,故事很好看,可是最后一个好像还没完。。。


目前就更新到这么多
如果继续更新我也会及时贴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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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号冢主.女娃
  
三月,山野是油菜花的海洋。
   甫一下车,田欣便被那浩瀚无疆的黄色海洋所包围,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每逢花期,这边的油菜花连绵千里,气势之盛,大地换装,群芳失色。
   它们,有脆弱的身躯,却有坚韧的灵魂,单其一朵,只是小小的一枚花蕊,殊无艳色,一旦连绵成片,立刻浓艳妖冶起来,顿时叫人刮目相看。
  她沉溺在花的海洋中,不能自拔,好久才清醒过来,终于记起自己并不是来旅游的。
  她也看见了一辆破自行车,上面竖着个牌子,写了她的名字。
  “请问你是赵家村的吗?”她怯生生地问。
   那人歪戴着一顶破旧的军帽,一张黑瘦的脸,坑坑洼洼的皱纹纵横交错,老土地般沧桑。一张嘴,牙齿竟然白得发亮:“你就是田老师吧?欢迎哪!”说罢,一把把她的大背囊抢过,背上,指着自行车后座道,“对不住,委屈你啦,还有几哩路呢,请上来吧,不然天黑了,路可不好走。”
  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颠簸在浓丽的花海之中,微风拂来,洗尽都市的铅颜,以及,一切关于他的回忆。
  果然那天色就慢慢暗了下来,她的屁股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四周花影瞳瞳,无边无际的阴暗之中,好象暗伏着一些隐秽的所在。
  咯喇一声,车轮啃上了石头,她在迷迷糊糊间被摔下了车,幸好是泥地,却抹了一脸的土灰,狼狈不堪。
  忽然脚上一痛,抬眼一看,阴暗之中赫然伸出一只惨白的小手,正狠狠地掐在她的小腿上。
  “大……大叔!”她惊呼着从地上爬起,却听见花丛中“咔吱咔吱”的传出一个奇怪的笑声来。
  之所以奇怪,是因为这笑声既象人的笑声,又象夜行动物磨牙的声音,在半昏半明的野地里,格外诡异。
  
“野丫头,快滚出来,莫要吓着老师!”大叔高声喝东,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朝那笑声处一扔,只听见“啊呀”一声,一个小小的身影灵巧地从花丛里钻了出来,再看仔细些,原来是个衣衫破旧头发蓬松满脸泥污的小女孩,眼睛在暗地里闪烁着寒寒的光芒,野兽般毫无忌惮地盯住她看,颇有些骇人。
  “这就是你们的田老师,晓得么?快叫老师!”
  那丫头忽然仰首笑了起来,“咔吱咔吱……”田欣从来没听过这么毛骨耸然的笑声,顿时愣了,才一眨眼的工夫,那丫头又撒开脚丫溜进了地里。四周虫鸣寂寂,天地似要入籁。
  忽然前方射来了几道手电筒发出的光线,有人喊:“是大发叔和田老师么?”
  大发叔忙喊道:“是哩!庆生,富生,你们都出来了吗?”
  前方匆匆赶来几个农民打扮的人,举着手电筒在田欣脸上身上晃了几晃,都很高兴道:“这位就是田老师吗?这下可好了,自从两个月前张老师走了后,孩子们都没老师教课,只得下地啦,有什么法子呢,这地方太穷了……”
  田欣笑道:“我会尽力把课都替孩子们补上的,决不让他们拉下课程!”
  于是大发叔便让她重新坐上自行车,可是她不肯在众人面前显出娇嫩样子,也和大家一起走起路来。足足走了半小时,一个灯光闪亮的村庄出现在眼前。
  原来这大发叔就是这赵家村的村长,她的住处就在他家里。村长家负责老师的起居饮食,一向如此。
  大发嫂是个面目臃肿的妇人,然而人很勤快,有着农村妇女的麻利和腼腆,地方早已收拾好了,就在他们家唯一的小阁楼里,等田欣放好背囊,立刻招呼她下来吃饭。
  饭菜都用粗瓷大碗盛着,一碗鸡,一碗鸭,一碗大蒜炒熏肉,一碗青菜。田欣怕胖,只挑青菜来吃,大发叔却不住地向她碗里夹肉。
  她和大发叔和大发嫂是一桌,大发叔家的两个男孩子却坐另一桌,大的十五岁,小的才八岁。她过去一瞧,两个男孩都害羞地躲开了,小木桌上只有一碗鸡油炒的青菜。她便夹了好些鸡鸭过去,道:“你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这么说时,自己也觉得好笑,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老气横秋了?因为当了老师的关系吗?
  吃过了饭,她便上阁楼去收拾,上面的环境简朴而整齐,上一任张老师留下了一张和孩子们的合影,这是一个清瘦的戴眼镜的男子,因为母亲以死相逼只得回到城市,重新过另外一种生活。这仿佛是这些支教老师的宿命——逃离与回归。
  一共是十六个孩子。不,她擦了擦眼睛,在一个女孩子身后,好象还躲着一个,偷偷地,探出半个脑袋来,有着一双野兽般摄人的眼睛。
  

 夜深了,她灭灯入睡,却总觉黑暗中仿佛总有一双奇异的眼睛在盯住自己,睁开眼睛一看,床尾竟真的闪烁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她一个激灵,整个人都弹了起来,慌忙拉开灯,只见一只小小的黑色动物象一团黑云般无声无息地飘到窗台上,回首朝她轻轻地“喵”了一声,飞快跃出。
  她心有余悸地躺回床上,这夜,格外地长。
  “田老师好!”来上课的总共有十五个孩子。
  “赵冬子,这女孩儿叫什么名儿?怎么没来呢?”她问。
  赵冬子就是大发叔的大儿子,长得高高大大,壮壮实实的,一点不象十五岁的模样。他看过照片,立刻满脸通红,躲到一边再不吭声。一个小女孩作哄地拍掌笑道:“老师、老师,这就是他的媳妇儿谢芬芬嘛!”
  “什么?”田欣大吃一惊,嘴巴都拢不起来。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她,他们俩是早就定好的娃娃亲,张老师走后,谢芬芬就退学了,现在在家准备婚礼的事情,日子就定在下个月。
  “可是,他们俩才十五岁哪……”她咋舌道。
  “有什么好奇怪,咱们这地方十五六岁结亲的人多的是呢!”村长大发叔气定神闲地答道,“等生了俩个娃,再去镇里扯个证,不就行了嘛!”
  她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竟然不知如何反驳。
  于是她便在这个被油菜花包围着的村子里当起了支教老师,这十五个学生,两个是一年级的,九个是四年级的,三个是六年级的,只有赵冬子在学着初中的课程——因为距离镇上的初中太远了,且没有寄宿,只好在考试的时候再出去。
  幸好都是聪明的孩子,且天生就有比城里孩子多几倍的努力,她并不觉得辛苦。她教得细心,孩子们也学得很快。有一天,她给四年级的上数学课,最后留了一道较为复杂的题目,提示这道题目有三种解法,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尝试一下。孩子们倾尽全力只想出两种解,下课了,她笑眯眯地回到那简陋的教员室,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沙沙沙沙的声音。
  她直起身看,只看得见一个头发蓬松脏乱的脑袋不住地晃动,一时好奇,便起身去看,只见一个女孩正蹲在地上,右手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画着什么。
  这个女孩的模样好象有点熟悉,正是那晚在野地里吓得她半死的那个古怪女孩!
  突然,那女孩警觉地抬起头来,目光霍然,立刻扔开树枝,飞快地奔入油菜花田之中,再次消失不见。
  她追得出去,低头往地上一看,沙地上赫然就是那第三种解法。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知这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学的,也不知这孩子在课室的窗外到底偷听了多少节课。
  她匆忙追入花田之中,一边失神地呼喊:“孩子!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到老师这里来,老师会教你数学、语文、画画、音乐、英语……”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这无边无际的花田中兜兜转转,竟然迷了路,不由慌了神。
  从外面看,这花田的确美不胜收,只有深陷其中不得路而出的人,才知道它的可怕。这美丽的花朵,好象化作一个巨大的金黄色的陷阱。
  她走着走着,脚下一滑,整个摔倒在地,耳畔似乎隐约传来流水的哗哗声。
  她从地上爬起来,分开花丛朝着那水声摸去,才走了两分钟,果然前面豁然开朗,一个清澈的小水潭赫然映入眼前。
  这无边的花海中竟然藏着这么一个美丽的小水潭,好象奇迹一般叫人不可相信,然而这是真切地在面前的,不由她不信。那水面就好象一面碧绿的翡翠,氤氲缥缈,不带一丝烟尘气。
  “一个、两个、三个……”一个女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循声觅去,只见那个女孩正背对着她跪在潭边,一二三四地磕着头。
  田欣惊奇地走了过去,想看看她在磕拜什么。谁料还未走到身后,那女孩早已警觉地回过头来,嘴角边泛起一丝嘲讽的神气,连眼里都是一片鄙夷之色。待田欣想问她怎么了,她忽然又仰首 “咔吱胩吱”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啊?”田欣问。
  那女孩不答,蹦蹦跳跳地跃入花海中,又不见了。
  “你……”田欣没法,再去看时,发现那块地上拢起密密麻麻的一堆小土包,每个小土包前面都插着一根小木棍,和一朵小小的油菜花。
  她初时还不甚明,后来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那女孩自己拢的小坟墓!
  其实大多数人小时候都玩过这种虚假的拜坟游戏,只是一个人在玩的,未免有些诡异。
  一想到这,她身子一寒,不由颤栗了起来:黄花灿灿,却空无一人,面前一堆不知名的小坟……
  “喵——”花丛中溜出一只黑色的动物,正是那只黑猫。
  “跟着猫儿走,它会带你出去!”远远地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这猫儿用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瞪了她一眼,径直向前面走去,她哭笑不得,进退两难,只得跟着这猫儿走。说来也怪,那猫儿三转两转,不消一会儿,就把她带回了学校边上。
  “谢谢你啦,小猫猫!”她对那黑猫道,伸手在它脑袋上轻抚了一下。那黑猫竟象完全懂得般,身子在她脚下滑了一圈,尾巴在她手上蹭了一下,一纵身,溜入花丛之中。

 傍晚吃过饭,大发嫂便邀她一起到谢家作客:“不过是去拉拉家常,瞧瞧他们家准备得怎么样了。”于是她便替大发嫂提了几块熏肉,朝谢家走去。谢家在赵家村是外姓,虽然同是种田人,但家境比大发叔家差得多。
  “哎呀,大发嫂,你可来啦,快进来坐吧!”还未走到柴门,里面的谢家嫂子就看见她们了,赶紧从屋里出来。只见她身形瘦削如竹,两个眼眶深深地睕了进去,一双手却异常地大,且又黑又长,让人一下子联想到猛禽的利爪。
  “你真是太客气啦,都快一家人啦,还带什么东西啊。”那女人脸上带笑,笑得都有些谄媚了,看来对这门婚事极是满意。大发嫂便笑眯眯地拉着她坐在门槛上拉起家常来,其间谢家嫂子朝屋里喊道:“芬芬,快出来给你婆婆和田老师倒个茶哪!”一个扎着长马尾,低垂着头的女孩便从屋里出来,给她们各自奉了一杯茶,田欣看她满脸通红、稚气未脱的模样,不由扬手招她过来,拉着她的手问道:“芬芬,你多大啦?”
  谢芬芬低低道:“十五。”
  “以前张老师教过你读书写字吗?”
  “哎。”谢芬芬点点头,没那么窘迫了,也敢抬起头来看人了,“张老师教了我识字,算数。”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念下去啦?”
  谢芬芬的头又低下去了,不再吭声。旁边的谢家嫂子替她答道:“田老师,咱们这里可不比你们城里,有那么多闲钱供她们念书,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嘛呢?到最后,还不是一样嫁人,生娃?女人啊,顶顶重要的,就是要嫁个好男人……”说到这里,她瞄了大发嫂一眼,笑道,“象大发嫂这样的命才叫好,男人有出息,又生了两个男娃,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好让人羡慕!”
  大发嫂连连摆手,道:“谢嫂你这是哪儿的话,你俩女儿都长得如花似玉的,咱们村哪家的女儿能赶得上?我家俩小子都调皮得很,管都管不住,”虽是谦虚,脸也不由露出得意,续道,“就等你们芬芬去帮我管管冬子啦!”
  谢芬芬一听大窘,别过脸去不敢看人。
  田欣心里叹息,只得在暗里摇了摇头。她拿出那张照片给谢芬芬看,“芬芬,在你背后的,只看到半张脸的是谁啊?”
  谢芬芬辨认了一下,道:“是芳芳,我妹妹。她上小绿潭洗衣服去啦,”
  “小绿潭?”田欣心想,原来那叫小绿潭,倒是个标致的名字,谢芬芬以为她不知,再解释道,“就是从学校边上过去那个潭子,这名字是张老师改的,原本叫女娃潭……”
  “芬芬!别乱说!”谢家嫂子和大发嫂几乎同时斥喝了起来。
  田欣惊讶地看着这两张因怒气而扭曲狰狞的脸,一时不知所措。
  正在此时,村路那头忽然传来了汽车嚣闹的马达声,两辆面包车杀气腾腾地从村头疾驶过来,停在谢家的邻居门前,从面包车上呼拉一下冲下来一大帮人,手里都是拿着家伙的,到了后面,却下来几个身形发福的中年女人,叉着腰在指挥号令。大发嫂和谢家嫂子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却默默不语。
  “发生什么事啦?”田欣奇怪地问。
  “抓人啦,唉,今天晚上有得闹啦!”大发嫂叹了口气,再缓缓地喝了口茶。
  田欣心里纳闷,难道那家里窝藏着杀人放火的通缉犯吗?却见两个女人都毫无惊慌之色,又不好胡乱发问,只见那一帮人在邻家门前站定了,其中一个女人拿出一个喇叭,喊道:“赵喜贵,朱珍玉,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点出来接受计划生育教育吧!”
  “唉,喜贵嫂也真够可怜,都怀了六个月啦!”
  “可不是,躲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躲不过!”大发嫂深深地叹了口气,忽然盯住谢家嫂子,眼眸里掠过一丝诡异的神色,口中极低极低地道,“所以哪,想要儿子,不狠心点怎么行……”
  “妈,大发嫂,我……我给你们再倒点茶……”谢芬芬踉硠跄跄地站了起来,想去给她们倒茶,怎料手上一滑,竟把茶壶摔在地上,茶水茶叶溅得遍地都是,茶壶的把也掉了。
  谢家嫂子揪着女儿的耳朵就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大抵女人命苦,世上骂女人的词语太过丰富,倒叫人不堪诉之笔端。田欣和大发嫂都上前维护,谢家嫂子这才作罢,终于恼恼地坐了下来,道:“果然,女儿就是不中用,还是生个带把的好……”她瞅了大发嫂一眼,点了点头,似乎若有所思道,“要是当初……唉……”

正在说着,那帮人已把门砸开,七手八脚地拖出一男一女来,女的大腹便便,脸上淌泪,犹在拼命挣扎,却被几个有力气的妇人死死按住了,几乎象押解犯人一般把她押上了车。那男的指天划地不住咒骂,到底眼睁睁地看着老婆被人带走,只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失神地抽起闷烟。田欣默默诵道:“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这时,屋里跑出两个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那女孩年纪稍微长些,懂得到屋里倒一杯茶给父亲,可是那父亲心中恨极,一手甩过茶杯就指着女孩骂了起来,女孩便捂着脸冲进屋里去了。
  “就是嘛,当初不听劝告……”大发嫂摇了摇头,有福气的身子扭了扭,站了起来,“夜了,田老师咱们回去吧。”
  谢家嫂子送出门外,远远便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拖着一件重物踯躅前行,谢家嫂子一见就骂开了,“死丫头,洗衣服洗那么久才回来,要是有一件不干净的,老娘不抽死你才怪!”
  田欣又看见那双野兽般的眼睛了。这眼睛里充满哀怨之色,直把她的心呼啦一下全扯了进去,仿佛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孩子……”她嗓子嘶哑,胸中好象被什么东西压住,几乎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结结巴巴地道,“这孩子……挺聪明的,为什么……不让她念书呢?”
  大发嫂一把扯住她的手,径直往前走,一边嘀嘀咕咕地道:“我的好老师,这些事你就少管啦!咱还回家看看冬子的功课去吧。”
  以后上课,田欣都会偷偷瞅瞅窗外有没有伏着那个古怪的谢芳芳。果然有好几次就让她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子,正在侧耳聆听室内的读书声,这时,她的脚步就会不知不觉地移到窗边,更加高声地念起来。有时候她在黑板上写的重点,也会另外写在一张纸上,用小石头压了,偷偷放在窗外地上,片刻就会不见。第二天就会在教员室的地上捡到写上作业的小纸团。
  如此默然的日子过了大半年。赵冬子早就和谢芬芬结了婚,一个依旧念书,另一个就帮大发嫂干家务活。
  有一天,下课了,等田欣走了出去,学生们就讨论该送点什么东西给这个好老师,大家议论了半天,不外是鸡蛋、蔬菜、瓜果等物,这些孩子纯洁无暇,声音响亮,隔壁的田欣哪有没听见之理?心里甚觉欣慰,暗暗微笑。果然第二天去上课,教桌上一溜都是鸡蛋、蔬菜、瓜果,还有大米、豆子和熏肉,倒象个开杂货铺的,教桌下孩子们的眼睛闪闪发光,把田欣弄得眼角润湿,几乎教不下去。
  课后,田欣又回到了教员室,忽然从窗外扔进一件东西,刚好落到她的脚下。她低头一看,立刻毛发竖起,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那是一个血淋淋的黑色的动物的头。
  因为刚刚被砍下来,血管和肌肉仍清晰可见,粘呼呼的血淌得遍地都是,那动物的眼睛,兀自死死地盯着她。
  她心中发寒,冲出教员室,往地里拼命寻觅,那个瘦弱的女孩就在小绿潭边静静地站着,好象早在这里等着她。
  “你……”田欣紧紧地抓起她的肩膀,本想斥责她一番,不知为何一碰到她的眼睛,那股怒气就消失了,想了半天,才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那猫儿的么?”
  谢芳芳神情呆滞,轻声道:“我没有别的好东西给你了……猫儿很乖,一声也不叫……”
  田欣只觉得一阵晕眩,双手再也无力抓住她的肩膀,只得缓缓地滑了下去。

“猫儿走了,芳芳也要走啦,老师……你也快点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谢芳芳喃喃自语着,象一个幽灵般静静地远去。田欣无力地坐在潭边,眼前氤氲突然变浓,潭面上象是升起了一重黑雾,雾中竦然传来咿咿呀呀的婴儿啼哭声,嘶声裂肺,一阵又一阵,哭得极是凄凉,声音越来越响,竟象是从潭底渐渐浮上来一般。田欣越听越怕,站起想逃,却发现浓雾已经缠绕在自己身上,象裹尸布般缠了一重又一重,她已迷失方向。
  潭面上哗哗地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水花,真的好象有什么东西要从潭底升上来。
  正自恐慌,水花一下子消失了。婴儿的啼哭声也消失了。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田欣正想稍微喘了口气,却突然瞥见一只小小的手正从潭心缓缓地伸了出来。一瞬间,潭里猛然伸出无数只小手,每只手都不甘心地向上攀抓,每只手都在痛苦挣扎,可是一切只是徒劳,它们抓住的只是空气,而不是慈悲。
  “不……不要……”田欣惊骇地看到那些小手竟向往她慢慢攫来,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丧失了,只得无助地呼喊道:“救命,救命啊!”
  “喵~”身后传来一声猫叫。她回头一看,那只黑色的猫正端端正正地蹲在她的身后,斜歪着脑袋,一副神定气闲的模样,忽然往前轻轻一蹿,在她脚边优美地打了个弧线,看了她一眼,又是“喵”了一声。她懂了,身上忽然来了力气,竟能勉强站起来,猫儿也不答话,引着她就往前走去。
  她感觉背后那些凄凉的啼哭声渐渐远去,眼看黑雾渐渐散去,面前出现了朦胧的光线。那猫儿便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分界线蹲下了。眯着眼,看着她。
  她奇怪地问:“猫儿,你怎么又不走了?”说罢,俯身去抱它,怎料那猫头竟突然咔地一声断了,掉落在她的手里!
  她失声尖叫起来,眼前一黑,终于人事不醒了。
  是谢芬芬把她轻轻唤醒的。“田老师,田老师,你快醒醒啊!”
  “我在哪里?”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
  谢芬芬道:“你在小绿潭边晕了过去,当时你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吓死人啦!”她的腹部隆起,脸形浮肿,几乎叫人想不起原来那副清丽的模样来。
  田欣接过她递来的热毛巾,慢慢地擦了把脸,总算心定一些,忽然瞥见谢芬芬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不由问道:“芬芬,你怎啦?不舒服吗?”
  “芳芳……她……死了!”
  “死了?!”田欣如遭晴天霹雳,一下瘫坐在床上,“怎么会死?我今天还明明看见她的,她……她怎么会死?”
  “你都晕过去两天两夜啦,芳芳就在你晕过去的那天晚上,失足掉进小绿潭……田老师……啊,我们这些女孩儿的命真苦啊……”她悲不自胜,捶胸顿足,眼泪象压抑了很久突然爆发出来的山洪般,倾泻而下……
  有人说,伤痕总会好的。只要时间依然存在。不知不觉间,田欣又在这个小山村里麻木地度过了半年。表面上,她的一切照常。上课,下课,回大发叔家吃饭,看一会书然后睡觉。每天如此。只是她再也不到小绿潭那里去。不知不觉间,油菜花又茁壮成长了。那铺天盖地的金黄,竟不似昨年那般璀灿。
  大发嫂比往日都要忙,她到处张罗着迎接第一个孙辈的到来,忙得水也不顾喝一口,脚也不顾歇一歇。她专门跑到十里外的观音庙那里捐了香油钱,许了大愿心,又抽了一支签,算命的瞎子笑眯眯地告诉她保管心想事成,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兀自把求来的一道灵符帖在神台之上,早晚上香,日夜膜拜,诚恳无比。
  
谢家嫂子现在也挺着个肚子,时常过来与女儿拉家常,母女俩的肚子凑在一起,恰似两座小坟山。起初田欣向地方教委去了信,打算等下一任支教老师接手就离开这里,可是一直都没有人过来,她也不忍心离开这些孩子,就一直拖着。
  终于在一天夜里,里屋传来谢芬芬一声惨叫,紧接一阵婴儿清脆的啼哭声响彻整个村落。大发叔和赵冬子守在门外,坐立不安,比火锅上的蚂蚁还急,听了这一声啼哭,赶忙推开门冲进去,巴巴地问:“是带把的不是?”
  然而大发嫂铁青的脸已经告诉了他们答案。大发叔长长的叹了口气,也不多说,直接背过身去抽他的闷烟去了。赵冬子想安慰谢芬芬几句,却被母亲神秘地拉出了门外。只剩下田欣在床头陪着谢芬芬,给她抹汗擦身子。
  谢芬芬满脸惶恐,虽在产后,头上仍不住地滴汗,她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女儿,连田欣都不让抱,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又惊恐,又警惕。
  过了一会儿,大发嫂揉着赵冬子进来了,“田老师,咱们先出去吧,让他们夫妻俩说说话儿……”
  田欣看了谢芬芬一眼,谢芬芬忽然抓起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田老师你别走!”大发嫂向赵冬子使了个眼色,笑道:“芬芬,你怎么也糊涂了?冬子还没看过他孩子呢!”谢芬芬的声音近乎哀求了,“田老师……别走……”田欣点点头道:“好,我……我再陪你一会儿……”。大发嫂横了赵冬子一眼,赵冬子立刻一把把女儿从妻子怀里夺了去,交到母亲手里。谢芬芬尖叫一声象疯了一般从床上扑上来,却被丈夫牢牢抱住,并使劲把她按在床上,叫她不能再叫出声来。大发嫂冷眼看着,仿佛事不关己。她刚想转身离开,却被田欣拦住了。
  田欣微微一笑道:“这孩子真好看,能不能让我也抱一抱?”
  大发嫂未暇思索,怀里的女婴已被田欣轻轻抱过,眼看着田欣朝那婴儿又亲又疼,那婴儿又粉红可爱的模样,心里不由软了下来,摇了摇头,拖着儿子就出了房门。
  谢芬芬从田欣手里接过失而复得的女儿,欣喜若狂,使劲亲了亲她的额头,急忙解衣哺儿。田欣在一边欣慰地笑着,忽然背后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救不了她的!”她悚然回头,除了墙壁,什么都没有。
  夜里,天气褥热,她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有些细细碎碎的声音从墙壁的裂缝中传进耳膜。
  

 初时象是一个女人在抽泣,又有一个男人在絮絮不停地说些什么,看声调似在劝说,后来那女人越哭越伤心,渐渐成了哀啼,男人也越加烦躁,竟似威胁的语气了。女人仿佛有些害怕了,男人也低下声来软语相求,这女人便渐渐止了哭。
  “其实……我也是不舍得哪……可是……”
  “让我再想想……”
  “还想什么……你瞧你娘……以前还不是舍不得,结果还不是……”
  “不……不……还是……啊,让我多抱一会儿……”
  声音渐渐低下去了,终不可闻。间中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声,也极其细微。
  田欣正要沉沉睡去,肩膀上忽然好象被人推了一把,她猛地醒来,发现床边又蹲着那只黑猫。它向她喵了一声,转身跳出窗外。她似有所感,急忙披上衣服,穿好鞋子,慢慢地走下楼去,轻轻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月色如霜,照得大地惨白一片。她跌跌撞撞地跟着黑猫来到小绿潭边,远远就望见一个盖着脸的女人,手捧着一团东西,正背对着她在潭边不住的徘徊。
  她正要高呼,恰在此时,那女人象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弯下腰去,把手中捧着的那团东西往潭面上一放——
  那团东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那女人急忙捂着耳朵逃窜,只听见潭水哗啦一声响动,那团东西瞬息就被水掩埋了下去,水面兀自晃动不已,然而再也不听不见那团东西的哭声了。田欣知道,她已经来不及了。
  那女人撞到了田欣身上,田欣一手扯下她脸上的盖巾。月光下现出了一个初为人母的杀手。田欣忍不住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然而这杀手却不回避,泪流满面跪在她面前,把头伸给她,哀然道:“你打……你打死我……我杀了她……我杀了自己的女儿……然而,我又有什么法子……与其让她再活在这种世道,还不如死了的好……”
  田欣只觉得天地翻转,她平生所学的知识,所拿到的文凭,所有的经历,都无法告诉她现在还能说什么。她从小便以为聪颖过人,深得父母老师的疼爱,毕业后事事如意,只是感情上碰了些小挫折,这才申请支教山区,以为凭自己的努力,让这些孩子学点知识,自己也总算有所作为。谁知这晚上,这个农妇的一跪,让她整个世界都完全颠覆了过来。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说不上来,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第二天,她默默收拾好包袱,听见下面村人赶来安慰大发嫂和赵冬子的声音:“还年轻呢,总会怀上的!”“生下来就夭折的娃儿啊,咱们村倒不少,大家还不是都再怀上了,年纪轻轻的,养一养就好了。”…………
  她不声一响地从后门溜走,拉过赵冬子那架自行车,沿着小路就往县城赶去。她刚骑上一个小山坡,回头一看,忽然瞥见一重巨大的黑雾从花海深处冉冉升起,这黑雾蔓延的速度极快,片刻之间就把整个村庄都兜盖住了。
  她停下车来,默默地看着。地底下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大地在发怒地摇晃着身躯,山下的土地裂出一条巨大的裂痕,仿佛生出无数只手,把整个村庄都拉入地下。她的身体就似一条在暴风雨之夜颠簸于大海上的小船,不由自主地晃动着,最后摔倒在地。她见到从黑雾中慢慢地伸出无数只惨白的小手,正不住地朝她招啊招…………
  “这样好么?”在一个黑暗而深隧的所在,有一个人悠然地问。
  “嗯!”那个拥有野兽般眼睛的女孩点了点头,抬头朝那个人笑了笑,恳切道,“谢谢你……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
  那个披着灰色斗蓬的人也笑了笑,问:“是什么好东西?”
  女孩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弯下腰来,那人便俯身过去,只见那女孩把藏在背后一样东西戴在他头上。原来是用油菜花编成的花冠,金光灿灿,倒有情趣。
  那人心里叹喟,伸袖往水面上一拂,女老师惊慌失措的脸便隐去了。
  “我们走吧。”说罢,牵着女孩,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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